晨霧散儘時，寒梅穀的陽光終於穿透了層層梅枝，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落在李雪梅的墓碑上，卻照不進趙雄眼底那潭化不開的蒼涼。呂子戎聽他講完往事，早已淚流滿麵，指節攥得發白，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淚，聲音帶著哽咽卻異常堅定：“大哥，大嫂臨終前說‘護好百姓’，師傅也囑咐你‘守著鄉親們’——你守著這座孤墳，能護住誰？皇甫嵩將軍在陳倉平叛時，見百姓斷糧就開倉賑濟，見村落被燒就派士兵幫著重建，這樣的仁將百年難遇！我們一起去輔佐他，掃平孫輕的黑山軍殘部，阻止董卓廢立擅權，這才是真正完成大嫂和師傅的心願啊！”
趙雄緩緩搖了搖頭，指尖順著墓碑上落梅的刻痕輕輕劃過，石麵的冰涼透過指尖滲進心裡。“子戎，我懂你的意思。”他的聲音像被晨露浸過，帶著說不出的疲憊，“可我一摸到劍，就看見雪梅倒在我懷裡的樣子——她後背的血染紅了我的衣襟，手裡還攥著沒繡完的劍穗；一閉上眼，就聽見師傅臨終的咳嗽聲，他抓著我的手說‘彆報仇’……我舉不起寒山劍了，就算勉強握住，手也會抖，心也會亂，這樣的我去了戰場，隻會拖累你，拖累皇甫將軍，甚至可能因為分神，讓更多弟兄送命。”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墳旁那株剛冒芽的枯梅，語氣輕得像風：“我就在這陪著她。等明年梅花開了，我摘一朵插在她碑前；等趙家坳的鄉親們重新種上麥子，我幫他們磨鐮刀；這樣的日子，雖不轟轟烈烈，卻能讓我心裡踏實些。”
呂子戎還想再勸，卻見趙雄突然站起身，踉蹌著走向不遠處的一棵老梅樹——樹下埋著塊青石板，他蹲下身，用枯樹枝撬開石板，露出一個深約三尺的地窖。地窖裡鋪著乾燥的稻草，放著一個褪色的藍布包，邊角磨得發亮，顯然是常年摩挲的緣故。
趙雄把布包抱出來，坐在墓碑旁，一層層打開——最外層是防水的油布，中間是厚棉絮，最裡麵裹著一柄劍。劍身比青鋒劍短兩寸，劍鞘是深褐色的鮫魚皮所製，曆經百年卻依舊柔韌，上麵用銀線繡著“仁德”二字，銀線雖有些磨損，卻依舊清晰，針腳是漢代特有的“雙扣繡”，古樸而莊重。
“這是青釭劍。”趙雄的聲音終於多了幾分鄭重，指尖撫過劍鞘上的銀線，“不是什麼漢室舊臣所贈，是我趙家傳家的寶貝——先祖趙勝曾隨光武皇帝劉秀平定河北，在巨鹿之戰中斬殺王莽部將王朗，這劍就是光武皇帝親賜的。先父趙安在世時，每天都要擦拭三遍，說‘趙家子孫持此劍，當以仁德護民，若敢恃劍作惡，必遭天譴’。”
呂子戎屏住呼吸，伸手握住劍柄——入手冰涼，卻帶著一股沉厚的分量，絕非尋常兵器可比。他輕輕一拔，劍身出鞘半寸，寒光驟然迸發，周圍的落梅瓣被劍氣吹動，紛紛繞著劍身旋轉，又緩緩落下；劍刃映出陽光，竟能清晰地照見自己的睫毛，鋒利得仿佛能切開空氣。“好劍……”他驚得說不出話，這等神兵，比皇甫嵩將軍的佩劍還要精良。
“雪梅第一次見這劍時，就說‘劍是好劍，可惜太沉，不適合女子用，但它的寒光裡該映著百姓的笑臉，不是戰場的鮮血’。”趙雄笑了笑，眼神裡閃過一絲溫柔的回憶，“她還特意繡了個劍穗，用的是桑蠶穀的金線，說‘等子戎曆練夠了，若他初心不改，就把劍傳給他’——可惜她沒等到那一天。”他把劍往前推了推，“你用青鋒劍在陳倉護過糧隊，在黑風林救過孤兒寡母，在白楊坡幫老丈立尋人牌，沒丟‘護民’的初心，這劍歸你，比留在我這蒙塵強。”
呂子戎握緊劍柄，隻覺一股沉重的力量從掌心傳至全身——這不是劍的重量，是趙家世代的使命，是李雪梅未說出口的托付，是“仁德護民”四個字沉甸甸的分量。他想起陳倉城外，百姓捧著粗糧餅感謝他護糧；想起黑風林裡，孤兒抱著他的腿喊“壯士哥哥”；想起李雪梅繡劍穗時說“心要暖，劍才不會冷”，眼眶又紅了。
“大哥，我……”他哽咽著，想說“我擔不起”，卻被趙雄抬手打斷。
“彆謝我，也彆談擔不擔得起。”趙雄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青鋒劍上，劍鞘纏著的桑綢在陽光下泛著光，“你隻要記住，這劍出鞘，要對著亂軍，對著惡徒，絕不能對著百姓；劍入鞘前，要看看有沒有沾無辜人的血——這就是你對我、對雪梅、對趙家先祖最好的交代。”
他頓了頓，像是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摸出一塊小小的木牌——木牌上刻著一朵簡化的梨花，背麵刻著“趙”字，邊緣磨得光滑。“對了，我還有個弟弟叫趙雲，字子龍，在真定的聚義堂教槍。”他把木牌遞給呂子戎，“他學的是我家傳的‘梨花槍’，起手式是‘梅蕊初綻’，和我家劍法同源；他腰間掛著塊和這一樣的木牌，你若在真定遇到他，把木牌給他看，他自會信你。”他頓了頓，補充道，“子龍比我正直，也比我勇猛，隻是性子烈，容易衝動，你若和他共事，多勸著點他‘留三分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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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子戎接過木牌，指尖摩挲著上麵的梨花刻痕，鄭重地放進懷裡，與梅花玉佩和半片繡帕放在一起。他對著趙雄深深一揖，腰彎得極低：“大哥放心，我定不辜負趙家先祖，不辜負大嫂和你，讓青釭劍的‘仁德’二字，永遠不染塵埃！”
趙雄點了點頭，轉身走到墳旁，撿起那柄蒙塵的寒山劍——劍鞘上李雪梅繡的梅花已被酒液浸得發暗，他用袖口輕輕擦拭著，動作溫柔得像在撫摸愛人的發絲。他沒有再說話，隻是靠在墓碑上，望著穀口的方向，陽光照在他的白發上，泛著淡淡的銀光。
呂子戎知道，再留無益。他最後看了一眼孤墳、枯梅和趙雄的背影，從包袱裡取出那半片梅花繡帕——是李雪梅給趙雄繡的帕子，他輕輕放在墓碑前，與趙雄剛插上的乾梅放在一起：“大嫂，這帕子我帶了一路，現在還給你。我會帶著青釭劍，護好百姓，等天下太平了，我再帶著好酒來看你和大哥。”
翻身上馬時，踏雪像是察覺到離彆的沉重，沒有嘶鳴，隻是輕輕甩了甩鬃毛。呂子戎勒住韁繩，回頭望了一眼寒梅穀——趙雄的身影靠在墓碑上，與枯梅、青石板構成一幅蒼涼的畫，卻又透著一股執拗的溫暖。他握緊青釭劍的劍柄，銀線“仁德”二字硌著掌心，提醒著他肩上的使命。
穀口的風迎麵吹來，卷起地上的梅瓣，落在青釭劍的劍鞘上，又被劍氣輕輕吹開。呂子戎策馬前行，青鋒劍與青釭劍並列懸在腰間，一長一短，一樸一銳，卻同樣承載著“護民”的初心。他望著真定的方向，那裡有趙雲，有未平的黑山軍殘部，有董卓亂政的陰影，更有無數等待守護的百姓。
馬蹄聲漸遠，寒梅穀又恢複了寂靜。趙雄緩緩拔出寒山劍，劍刃映出墓碑上的“雪梅”二字，他輕輕拂去劍上的灰塵，卻沒有出鞘——他還沒準備好重新拿起劍，但他知道，呂子戎會帶著兩把劍，替他完成未竟的事。風穿過梅林，發出“簌簌”的聲響，像是李雪梅的笛聲，又像是先祖的低語，在穀中回蕩，伴著孤墳，守著一份跨越世代的承諾。
青釭劍的寒光在陽光下閃爍，照亮了呂子戎前行的路，也照亮了亂世裡那一點點不肯熄滅的希望——以劍承仁，以心護民，這條路，縱然艱難，卻終有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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