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城西的巷弄被連日的春雨洗得發亮,青石板縫隙裡的青苔透著嫩綠,空氣裡混著泥土的腥氣和遠處渡口的水汽。巷尾的周家學館靜靜立著,兩扇朱漆木門虛掩著,門楣上掛著塊黑檀木匾,“明禮堂”三個隸書大字是前九江太守所題,筆力渾厚,透著世家大族的規整與莊重。
呂莫言站在門口,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裡的梅花玉佩——玉被體溫焐得溫熱,可他心裡卻沒底,手裡的棗木長槍杆被磨得發亮,纏在槍尾的藤蔓早已失去綠意,勒出深深的紋路,那是無數次握槍、劈刺留下的痕跡。他深吸一口氣,剛要抬手叩門,就聽見院裡傳來“唰唰”的劍聲,清脆利落,像秋風掃過梧桐葉。
他輕輕推開門,往裡望去。天井中央的青石板上,一個年輕人正背對著他練劍。那人穿著月白長衫,腰束玉帶,袖口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結實的手腕,腕上係著一根紅繩。他手裡握著一柄青銅劍,劍身狹長,劍穗是素色的棉線,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隻見他身形轉動間,長衫如蝴蝶翅膀般展開,卻沒有半分拖遝:劍尖點地時,帶起細碎的火星;橫劈時,劍風掃得周圍的石榴樹葉“簌簌”落下,葉片貼著劍身劃過,竟被劍氣割成兩半;最妙的是一招“柳絮沾衣”,他側身避開想象中的攻擊,劍尖順勢挑起一片落葉,落葉順著劍脊滑到劍柄,穩穩停在掌心。
“好利落的劍!”呂莫言忍不住讚了一聲,聲音裡帶著幾分發自內心的驚歎。
年輕人聞聲回頭,眉眼清俊,鼻梁挺直,嘴角噙著一抹溫和的笑意,隻是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寒光的劍,掃過呂莫言時,帶著幾分審視。他收劍入鞘,動作行雲流水,拱手道:“兄台過獎了。不知閣下到訪,有何貴乾?”
“在下呂莫言,從洛陽避亂而來,聽聞周學館仁厚,想求個收留,哪怕做個雜役、灑掃庭院也行。”呂莫言也拱手還禮,把長槍靠在門後,露出手腕上的舊傷——那是上次與黑風寨山賊打鬥時被刀劃的,疤痕又長又深,像一條扭曲的蚯蚓,“路上遇了匪患,粗通些拳腳,或許能幫著看院護院。”
年輕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傷上,又掃過他布滿老繭的手,最後停在那杆棗木長槍上——槍杆不直,卻透著實戰的厚重,槍尖是鐵製的,邊緣有些卷刃,顯然用過多次。他笑了笑:“我叫周瑜,字公瑾,是這學館的先生。看兄台的手,是常握兵器的樣子;這槍杆上的藤蔓綁法,是應急的實戰手法,不像是灑掃雜役的手筆。”
呂莫言沒隱瞞:“實不相瞞,路上為護流民,跟山賊打過幾架,槍法都是野路子,全憑本能,讓周先生見笑了。”
“亂世裡,能護人、能自保的就是好本事,何來野路子之說?”周瑜側身讓他進院,“學館正好缺個懂些拳腳的人,既能教孩子們基礎防身,又能幫著打理雜務,兄台若是不嫌棄,就留下吧。”
呂莫言喜出望外,連聲道謝。周瑜領著他穿過天井,繞過石榴樹,進了東廂房——裡麵擺著四張木床,被褥疊得整齊,牆角堆著幾個糧袋,是雜役和學徒住的地方。“你先歇著,我去給你拿套乾淨的粗布袍。”周瑜剛走到門口,又回頭補充道,“晚飯在西廂房的夥房,戌時開飯,彆錯過了。對了,學館規矩不多,隻是不許恃強淩弱,不許私藏財物,你記住就好。”
那之後,呂莫言就在學館住了下來。白天,他跟著其他雜役挑水、劈柴、打掃學堂——挑水時,他會刻意練腰力,把挑水的動作和“築”字訣的發力結合起來;劈柴時,他觀察斧頭落下的角度,琢磨怎麼把“裂”字訣的借力用到槍法裡。間隙裡,他就站在學堂窗外聽周瑜講課:講《春秋》裡“趙氏孤兒”的忠義,講《孫子兵法》裡“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的謀略,遇到聽不懂的字詞,就等課間找周瑜問。
周瑜從不嫌煩,總是拿著書卷,逐字逐句地給他講,還會用木炭在紙上畫簡圖:“你看,這是廬江的地形,南邊是長江,北邊是巢湖,渡口在這裡——若是將來有戰事,守住渡口,就能卡住糧草運輸的要道。”呂莫言點頭記下,心裡忽然閃過模糊的畫麵:好像有人也跟他說過“地形很重要”,背景是開闊的河邊,可具體是誰、在說什麼,卻怎麼也抓不住,隻覺得一陣空茫。
晚上,等學館的孩子們睡熟了,周瑜就會拿著劍,在天井裡叫住呂莫言:“呂弟,來練練?”起初,呂莫言還有些拘謹,怕自己的野路子槍法貽笑大方,可周瑜卻很坦然:“我練我的劍,你使你的槍,互相切磋,取長補短。”
月光灑在兩人身上,劍影槍光在青石板上交織。周瑜的劍招偏靈動,“風過回廊”“月移花影”,講究以巧破力,劍尖總往呂莫言的破綻處遞,卻點到即止;呂莫言的槍法則偏務實,“流”字訣借勢避攻,“築”字訣穩守中宮,“合”字訣配合步法,都是從流民和山賊的實戰裡磨出來的真功夫,沒有半分花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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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練到儘興,周瑜一劍劈向呂莫言的槍杆,想逼他撒手——這招“斷水”是他最得意的殺招,力道剛猛。呂莫言卻不慌不忙,使出“築”字訣,槍杆穩穩架住劍身,同時手腕一轉,借著周瑜的力道將槍尖順著劍杆滑向他的手腕,動作像溪水繞石,自然流暢。周瑜大驚,急忙收劍後退,摸著手腕笑道:“呂弟這招好!看似守,實則藏著攻,比我那套隻講招式的劍法實用多了——你這槍法,有名字嗎?”
“還沒有,都是瞎琢磨的。”呂莫言有些不好意思,撓了撓頭,“我覺得槍法不用太複雜,能護人、能退敵就行。”
“說得好!”周瑜拍了拍他的肩膀,眼裡滿是欣賞,“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教我槍法的預判和借力,我教你劍法的靈動和變招,咱們互補,定能練出更厲害的功夫。”
從那天起,兩人就成了亦師亦友的兄弟。周瑜教呂莫言寫字,他握筆不穩,周瑜就從背後握住他的手,一筆一劃地教:“寫字和練劍一樣,要沉心靜氣,力道要勻。”呂莫言則幫周瑜劈柴、挑水,周瑜身子骨沒他結實,挑水時總晃,他就教周瑜用腰力發力:“像舉槍那樣,先沉腰,再送力,這樣不費胳膊勁。”
有天深夜,兩人練完兵器,坐在天井裡煮茶。銅壺裡的水“咕嘟”作響,茶香彌漫開來。周瑜望著天上的滿月,忽然歎了口氣:“呂弟,你說這亂世什麼時候才是個頭?我父親常說,‘食君之祿,當擔君之憂’,可我現在困在這學館裡,隻能教孩子們讀書寫字,連洛陽的百姓都護不了——董卓焚城,流民千裡,我卻什麼都做不了。”
呂莫言喝了口熱茶,暖意順著喉嚨往下淌,想起那些餓死在路邊的流民、被山賊擄走的女子、小花凍得發紫的小臉,沉聲道:“周兄,護百姓不一定非要做大官、上戰場。咱們可以先從廬江開始,組織民團,清剿山賊,讓附近的村民能安穩種地、吃飯,這也是護民。”
周瑜眼睛一亮,猛地拍了下桌子,茶碗都震得跳了起來:“對!我怎麼沒想到!廬江周圍有黑風寨、白虎山好幾夥山賊,百姓苦不堪言,卻敢怒不敢言。我可以借周家的聲望,說服各村裡正拿出糧食和兵器,你教他們練你的槍法,咱們一起組織民團!”
說乾就乾。第二天一早,周瑜就帶著呂莫言去見廬江最大的裡正張老頭。張老頭坐在太師椅上,摸著花白的胡子,一臉為難:“公瑾啊,不是我不答應,民團要糧食、要兵器,還要人操練,咱們村剛遭了山賊,哪有多餘的力氣?再說,這小夥子的槍法靠譜嗎?彆是花架子,到時候打不過山賊,反而害了大家。”
呂莫言上前一步,把棗木長槍遞過去:“張裡正要是不信,我可以演示給您看。”他轉頭對跟著來的四個年輕村民說,“勞煩幾位,拿著木棍,就當是山賊,攻過來試試。”四個村民對視一眼,舉著木棍衝了上來。呂莫言不慌不忙,使出“合”字訣,一邊指揮村民“左邊的擋一下”“右邊的繞後”,一邊用長槍挑、撥、擋,沒一會兒就把四個村民的木棍都挑落在地,卻沒傷一人。
“您看,這槍法不用硬拚,講究配合和借力,老人小孩都能學,學會了既能護家,又能護村。”呂莫言把槍杆遞還給張老頭,“要是組織民團,山賊再來,咱們就不用怕了。”
張老頭看呆了,當即拍板:“行!我這就召集村民,願意參加民團的,都來學!糧食和兵器,我也去跟其他裡正商量!”
接下來的三個月,兩人四處奔走。周瑜憑著周家在廬江的聲望,跑遍了十二個村子,說服裡正們拿出存糧、打造長槍槍頭用農具改造,省錢又實用);呂莫言則在每個村教民團練“落英廿二式”的“合”字訣和“流”字訣——教老人用“築”字訣擋刀,教年輕人用“流”字訣挑馬腿,教婦女用“隱”字訣偷襲,把槍法拆解成簡單易懂的動作,人人都能學會。
有次清剿白虎山山賊,山賊躲在山洞裡負隅頑抗,還放箭傷人。周瑜出主意:“山洞窄,硬攻傷亡大,咱們用柴草堵洞口,點火熏煙,再在側麵挖個小洞,等他們嗆得受不了出來,就用‘合’字訣圍堵。”呂莫言則帶著民團在洞口兩側埋伏,手裡拿著浸濕的布巾捂住口鼻,等山賊一出來,就指揮民團舉槍圍上去,沒一會兒就把二十多個山賊全部製服。
那天晚上,被救的百姓提著雞蛋、拿著饅頭來謝他們,小花的奶奶——那個曾分他半塊餅的老婦人,拉著他的手哭:“莫言啊,多虧了你和周先生,我們再也不用怕山賊了!以後你就是我們的親人!”
呂莫言心裡暖暖的,轉頭看見周瑜正對著民團講話,月光灑在他身上,溫和又堅定,說的是“民團是為了護百姓,不是為了爭強好勝”。他忽然覺得,有這樣的兄弟,就算想不起過去,也沒什麼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