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年夏·長安城外焦黑林)
密道的出口嵌在斷崖的凹處,厚重的石板被掀開時,一股混雜著草木焦糊與血腥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呂子戎皺緊了眉頭。他先翻身躍出,棗木槍橫在胸前,警惕地掃視四周——眼前哪是什麼荒林,分明是一片被戰火燒劫後的焦土:碗口粗的梨木、槐木大多已炭化,樹乾皸裂如老龜殼,指尖輕輕一碰,就簌簌掉下一捧黑灰;地麵鋪著半尺厚的灰燼,底下埋著未燒儘的箭杆、斷刀,還有幾具看不清麵容的屍體,踩上去“咯吱”作響,連一絲泥土的腥氣都被焦味蓋過。
“出來吧,外麵暫時安全。”他回頭對著密道低聲道。貂蟬彎腰走出時,素衣上沾著密道的濕泥,鬢發被蛛網纏得淩亂,唯有一雙眼睛,在滿目的灰黑裡透著清亮。她抬頭望著這片死寂的林子,突然捂住嘴,肩膀劇烈顫抖起來——那些炭化的樹乾像極了長安城裡被焚燒的宮殿梁柱,地上的灰燼則讓她想起義父王允倒在石獅子上時,濺落的血與塵土混在一起的模樣。
呂子戎伸手將石板重新蓋好,又搬來兩塊焦石壓住,剛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見貂蟬走到一棵半焦的老梨樹下,輕輕靠了上去。樹乾上還留著被火燎過的黑痕,她卻像未察覺般,慢慢滑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膝蓋,低垂的臉頰上,一滴淚水順著下頜滑落,在夕陽下泛著細碎的光——像落在焦土上的晨露,剛觸到灰就被吸得無影無蹤,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
“姑娘……”呂子戎握著棗木槍走過去,心裡竟有些無措。他見過流民失去親人時的嚎啕大哭,見過士兵戰死前的怒目圓睜,卻從沒見過這樣的眼淚:無聲,卻比任何哭喊都更揪人心腸。他蹲下身,解下水囊遞過去,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她的臉——淚痕未乾的眼角泛著紅,睫毛像沾了霜的蝶翼,夕陽透過炭化的枝葉,在她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竟有種驚心動魄的清豔。
呂子戎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槍杆上的刻痕硌了一下。他猛地彆開視線,喉結動了動——這眉眼間的溫柔,竟讓他想起了李雪梅。那年在荊襄的山村裡,趙雄夫婦收留他時,李雪梅也是這樣,總在梨樹下縫補衣物,見他練劍磨破了手,就用艾草汁給他敷傷,說“練劍是為護人,不是為逞強”。後來他去常山請趙雄出山討董,才從隱落山的鄉親口中得知,黑山軍來犯時,李雪梅為了護著村裡的孩子,被暗箭射穿了後背,倒在村口的梨樹下,手裡還攥著給孩子縫的虎頭鞋。
這些年,他把這份感念藏在心底,跟著趙雄練劍時想著“不違雪梅姐的囑托”,離開曹操時念著“護民才是對她最好的告慰”——亂世裡,連活下去都要拚儘全力,哪敢耽於兒女情長?可此刻貂蟬垂淚的模樣,像一把鈍刀,輕輕刮開了他塵封的記憶:李雪梅遞傷藥時的指尖溫度,護孩子時的決絕背影,還有鄉親們說起她死訊時的歎息,一一湧了上來。
“壯士,你怎麼了?”貂蟬察覺到他的異樣,抬起頭輕聲問。她的聲音帶著哭後的沙啞,卻像山澗的溪水,清潤而平靜。
呂子戎猛地回過神,尷尬地咳嗽了一聲,把水囊往前遞了遞:“沒什麼,隻是想起一位故人。她……也像姑娘一樣,心善,總想著護著身邊的人。”他不敢多說李雪梅的死——那太沉重,怕擾了貂蟬本就悲傷的心境,隻能轉開話題,“我們得儘快離開這裡,涼州兵搜不到城裡,說不定會往城外的林子來。”
貂蟬接過水囊,卻沒擰開,隻是輕輕摩挲著囊口的麻繩。那是呂子戎用廬江的麻搓的,上麵還留著編織時的紋路。“義父常說,亂世裡的女子,要麼靠著男人的權勢活下去,要麼就成了刀下的冤魂。”她抬頭望向遠處的長安,那裡的烽火還在燃燒,紅光映紅了半邊天,與這片焦黑的樹林形成刺眼的對比,“可我不想靠彆人,也不想死,我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種幾棵梨樹,安安穩穩地活下去。”
呂子戎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心裡五味雜陳。他想起廬江流民營地裡,老人們在梨樹下曬野菜乾,孩子們追著蝴蝶跑;想起阿梨攥著青鋒劍,說“要像劍叔叔一樣護著大家”;想起呂莫言說的“安穩不是等來的,是拿著槍杆子拚出來的”。是啊,連貂蟬這樣看似柔弱的女子,都盼著一片能安身的梨林,更何況那些手無寸鐵的流民?他摸了摸胸口的梅花玉佩——那是李雪梅臨終前托趙雄轉交的,玉上的溫度似乎又熱了起來,像是在提醒他:不能沉溺於悲傷,護好眼前的人,才是對故人最好的交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林外傳來,打破了死寂。呂子戎立刻將貂蟬護在身後,棗木槍直指聲音來處:“誰?”
“是我!”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林霧,帶著幾分疲憊,卻依舊洪亮。很快,一道白色身影衝破灰蒙的煙塵——正是呂布,他的西川紅棉百花袍沾滿了血汙,下擺被劃開了幾道口子,方天畫戟斜扛在肩上,戟尖還滴著血;胯下的赤兔馬噴著白氣,四蹄上沾著的泥與血混在一起,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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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蟬!你沒事就好!”呂布翻身下馬,快步走過來,見貂蟬隻是鬢發淩亂,並未受傷,緊繃的臉終於放鬆了些,伸手想去扶她,卻又頓住了。“我從皇宮突圍後,找遍了王允府,見府門被圍,還以為……”他話沒說完,瞥見貂蟬通紅的眼睛,又看了看她手裡沒動過的水囊,瞬間明白了什麼,聲音低沉下來,“義父他……不在了?”
貂蟬點了點頭,淚水又湧了出來,卻強忍著沒哭出聲:“義父跳了城樓,他說……寧死不向李傕、郭汜低頭。”
呂布的拳頭猛地攥緊,指節發白,連帶著方天畫戟的杆都微微震顫。他猛地將戟尖插進旁邊的焦土裡,“哢”的一聲,炭化的地麵被戳出一個深坑:“李傕、郭汜這兩個背主的逆賊!我定要將他們碎屍萬段,為義父報仇!”可他盯著長安方向的烽火看了片刻,又頹然鬆開手,歎了口氣,“可現在長安已破,獻帝被他們劫走,我的人馬在突圍時損失大半,剩下的殘兵也不知散到了哪裡,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三人沉默了很久,隻有赤兔馬的響鼻聲和遠處隱約傳來的搜山呐喊。炭化的樹枝在風裡輕輕晃動,黑灰落在呂布的紅袍上,像撒了一把碎墨。貂蟬突然站起身,從懷裡掏出一塊溫潤的白玉——玉佩上用陰文刻著“漢室”二字,是去年王允生辰時,特意請玉匠雕刻的。
“奉先,”她把玉佩輕輕放在呂布手裡,指尖觸到他掌心的厚繭時,微微一頓,眼神卻異常堅定,“多謝你殺了董卓,為義父報了仇。但我累了,不想再跟著你四處征戰,不想再卷入這亂世的紛爭裡。”
“貂蟬,你要去哪?”呂布急忙抓住她的手,語氣裡滿是不舍,“我可以帶你去冀州投奔袁紹,他是關東諸侯的盟主,定能容下我們。等我積蓄了力量,就回來報仇,到時候我給你建一座大宅院,院裡種滿梨樹,讓你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貂蟬搖了搖頭,輕輕抽回手,指尖在他手背上碰了碰,像是告彆:“不必了。安穩不是彆人給的,是自己找的。”她轉向呂子戎,微微頷首,眼裡帶著感激,“多謝壯士護我出城,大恩不言謝。若有來生,願生在太平年代,不用再提心吊膽,不用再骨肉分離。”說完,她轉身就往樹林深處走——那裡的焦黑樹木更密,枝葉交錯如網,夕陽的紅光穿不進去,隻片刻功夫,就把她的素衣身影吞沒在灰蒙的暮色裡。
呂布抬腳就要追,卻被呂子戎伸手攔住了:“讓她走吧。這亂世裡,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強求不得。”
呂布望著貂蟬消失的方向,緊緊攥著那塊“漢室”玉佩,指節都泛了白,眼眶通紅:“我連自己想護的人都留不住,還算什麼天下第一猛將?還算什麼英雄?”
“能為百姓殺董卓,能為義父闖重圍,你已經是英雄了。”呂子戎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平靜,“隻是這亂世的英雄,從來都身不由己。你護得了一時,護不了一世;她要的安穩,你現在給不了,強求隻會讓她更苦。”
遠處的搜山聲越來越近,隱約能聽見涼州兵的喝罵:“仔細搜!貂蟬那賤人肯定藏在這林子裡!”赤兔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噴著白氣。呂布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上的血與灰,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子戎兄,我要去冀州投奔袁紹,借他的兵報仇。你呢?接下來打算去哪?”
“我要去常山找趙雲。”呂子戎道,他想起之前流民說的“白馬銀槍護流民”,想起李雪梅就是在常山隱落山去世,心裡竟生出幾分近鄉情怯,“聽說他在公孫瓚麾下,槍法好,心也仁,或許能和我一起護些百姓,不讓雪梅姐那樣的悲劇再發生。”
兩人在焦黑的老梨樹下道彆。呂布翻身上馬,赤兔馬長嘶一聲,四蹄騰空,朝著冀州的方向疾馳而去,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烽火映紅的暮色裡。呂子戎站在原地,看著地上的灰燼、遠處的烽火,還有手裡的棗木槍——槍杆上“落英”二字被夕陽映得發紅,像染了血,又像李雪梅縫補的虎頭鞋上,那點鮮豔的朱砂。
他摸了摸胸口的梅花玉佩,玉的溫度貼著心口,暖得讓人安心。想起李雪梅的囑托,想起貂蟬的眼淚,想起阿梨抱著青鋒劍的期盼,心裡突然堅定起來:不管是找趙雲,還是將來再遇呂莫言,他都要帶著這杆棗木槍走下去。這片焦黑的樹林總會重新長出新芽,這亂世也總有一天會迎來太平——哪怕要等十年、二十年,哪怕要付出再多的代價,他都不會放棄。
呂子戎轉身往壽張的方向走,棗木槍在焦土上留下淺淺的痕跡,像一條通往希望的小徑。風卷起地上的黑灰,落在他的肩頭,又被他身上的氣勁輕輕拂開。遠處的長安依舊烽火熊熊,可他知道,隻要手裡的槍還在,心裡的初心還在,總有一天,那片紅光會變成梨林花開的豔色,照亮每個百姓安穩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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