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頭的河灣是塊養人的地,早年魚蝦多到能往船上跳,可不知打哪年起,水色就慢慢發暗,風一吹,總裹著股子化不開的冷腥氣——不是魚鮮的腥,是帶著水草腐味的涼,往人骨頭縫裡鑽。
打漁的老周最懂這河。他爹傳下的杉木船在灣裡漂了四十多年,哪片水域藏著暗礁,哪叢蘆葦下聚著鯽魚,閉著眼都能說清。可近來他總蹲在碼頭上抽煙,煙鍋子“吧嗒”響著,望著河麵歎:“這是水鬼在底下磨牙呢。”
沒人把這話當回事。村裡的後生們照樣往河裡紮猛子,女人們挎著木盆在岸邊洗衣,連半大的孩子都敢踩著河卵石摸螺螄。直到林曉沒了。
林曉是村裡出了名的愣頭青,十七八歲的年紀,渾身是使不完的力氣,總愛跟河水較勁。那天晌午頭,日頭毒得能曬裂石頭,他光著膀子往河邊跑,古銅色的脊梁上淌著汗,手裡還攥著個粗麻網兜,衝岸邊洗衣的媳婦們喊:“今兒摸條大的,給我新媳婦燉魚湯!”
他新媳婦剛過門半個月,正站在柳樹下笑,手裡還拿著給林曉縫的布衫。誰也沒料到,林曉“撲通”一聲紮進水裡,水麵隻冒了兩個泡,就沒了動靜。
“林曉!林曉!”岸邊的人慌了,喊著往水裡探,可河麵靜得嚇人,連一絲漣漪都沒有。直到傍晚,幾個水性好的漢子才把林曉撈上來。他臉色慘白,嘴唇烏青,手腕上纏著圈青森森的魚鱗,鱗片硬得像鐵片,嵌在肉裡,一扯就流血。更嚇人的是,他指尖死死攥著半片帶血的魚鰓,那魚鰓比成人巴掌還大,邊緣泛著暗紅,鱗片上的紋路細細密密,竟像極了人指甲蓋裡的月牙印。
村裡的老人拄著拐杖來瞧,一看那魚鱗就直哆嗦:“是水鬼化魚了!這東西專挑陽氣盛的後生下手,吸了精氣好投胎!”
村長趕緊讓人在河邊立了塊桃木牌,又撒了把糯米,可沒過三天,張嬸家的小兒子也沒了。那孩子才六歲,隻是蹲在河邊玩石子,手裡攥著個剛撿的螺殼,忽然就“哇”地哭了一聲,整個人被什麼東西拽著往水裡拖。張嬸就在不遠處擇菜,伸手去拉,隻抓住了孩子的一隻鞋,鞋底子還沾著幾根滑溜溜的水草。
等村裡人把孩子撈上來時,孩子的後背上有兩排細細的牙印,牙印深得見肉,周圍的皮膚泛著青黑,像是被什麼東西啃過。張嬸抱著孩子的屍體哭暈過去,河灣邊再也沒人敢靠近,連洗衣的媳婦們都繞著道走。
隻有老周,每天傍晚還撐著他的杉木船去撒網。船槳劃開暗綠色的水麵,蕩起一圈圈冷光,他站在船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水下,手裡的網撒得又穩又準,卻每次都空著船回來。
有人勸他:“老周,彆去了,那水鬼邪性得很,再把你搭進去!”
老周蹲在船頭上抽煙,煙絲燒得“滋滋”響,他望著河麵,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得找條青鱗魚,鱗上帶紅紋的那種。十年前,我兒子就是被它拖走的。”
沒人知道,十年前老周的兒子也是在這河灣裡沒的。那天他兒子去給在船上的老周送乾糧,也是一去沒回來,隻留下一件漂在水麵上的藍布衫,衫角纏著跟現在一樣的青鱗。這些年,老周每天都來撒網,就是想找到那魚,給兒子報仇。
直到第七天,天陰得厲害,風裹著雨點子往臉上砸。老周照樣撐著船去了河心,船剛劃到當年兒子失蹤的地方,水麵突然“嘩啦”一聲翻起個大浪,船身猛地一斜,老周“哎喲”一聲,整個人掉進水裡。
村裡人聽見動靜往河邊跑,隻看見老周的杉木船翻在水麵上,船槳漂在旁邊,卻沒見老周的人影。“快撈!快撈!”幾個漢子跳下水,手忙腳亂地往水裡摸,忽然有人喊:“看!那是什麼!”
眾人抬頭,隻見水麵上浮著條半人長的魚,渾身覆蓋著青鱗,鱗片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背上有幾道暗紅的紋路,像血滲進了鱗裡。那魚的嘴裡還叼著老周的草帽,草帽簷上沾著幾根水草,正是老周每天戴的那頂。
“就是它!”有人喊著,抄起岸邊的魚叉就往水裡紮。幾個年輕漢子也跟著跳下水,魚叉“噗嗤”一聲紮進魚身,那魚猛地一扭,尾巴拍起丈高的水花,濺得人滿臉都是水。可沒掙紮幾下,它突然翻了肚皮,浮在水麵上不動了。
眾人圍過去看,這才發現,那魚的眼睛竟是人的模樣——眼白泛著青,瞳孔是深黑色的,眼白裡還沾著幾根水草,水草編得細細的,像是個小小的手環。有人突然想起,林曉失蹤那天,手腕上就戴著個一模一樣的水草手環,是他新媳婦編的。
後來村裡人才知道,那水鬼原是十年前淹死的貨郎。那貨郎當年推著獨輪車過河,不小心連人帶車掉進水裡,身上的銅錢和貨物沉了底,魂魄也困在了河裡。它沒法投胎,隻能化魚覓食,靠吸食人的精氣維持魂魄,據說吃夠七七四十九個人,就能帶著精氣轉世。
可那天,老周的船翻時,他拚著最後一口氣,把一把磨得鋒利的魚刀紮進了魚的肚子——那是他藏在船底十年的刀,就是為了等這一天。魚叉紮中了水鬼的魂核,它再也變不回魚,也成不了人,隻能沉在河底,魂魄一點點散掉,連帶著那些被它吸食的精氣,一起慢慢腐爛。
後來,河灣的水漸漸清了,冷腥氣也散了,魚蝦又多了起來。隻是到了陰雨天,還有人能聽見河灣裡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那聲音不像風吹的,也不像魚遊的,倒像是有人在水裡摸東西,又像是魚尾巴在拍水,一聲,又一聲,在空蕩的河灣裡飄著,聽得人心裡發毛。
有人說,那是老周的魂魄在找他的兒子,也有人說,是那水鬼還沒散乾淨,還在河底等著。可不管是什麼,再沒人敢在傍晚去河灣,也沒人再見過那條青鱗紅紋的魚。隻有老周的杉木船,還拴在河邊的柳樹上,船槳上的木紋被河水泡得發暗,像是在默默守著河灣裡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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