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撞見老鐵匠的秘密,是在十四歲那個悶熱的夏夜。空氣裡飄著腐草和濕土混合的腥氣,像有什麼東西在暗處爛了,黏糊糊地裹著人的喉嚨。鎮子西頭的老槐樹葉子紋絲不動,隻有鐵匠鋪那扇黑沉沉的木門,在雷陣雨過後的風裡,輕輕晃著,漏出一點橘紅色的光——那光不是炭火該有的暖,是帶著鐵鏽味的豔,像凝固的血。
鎮上的人都怕老周的鐵匠鋪。彆家鋪子天不亮就敞著門,叮叮當當的打鐵聲能飄半條街,唯獨老周的鋪子,門永遠關得嚴嚴實實,連窗戶都糊著三層牛皮紙,白天也不見半點光透出來。更邪門的是,他從不用油燈,哪怕是連月亮都躲起來的夜裡,鋪子裡也亮得很。老周自己說,爐子裡藏著盞火珠,是他年輕時在深山裡撿的,既能燒鐵,又能照見人心底的念想。可鎮上的老人都偷偷說,那哪是火珠,是十年前山洪裡淹死的人,怨氣凝的魂珠,老周是在養鬼。
我以前隻敢遠遠繞著鋪子走,直到那天傍晚。私塾先生給了我塊糖糕,糖霜裹著芝麻,甜得發膩。我揣著糖糕往家走,路過鐵匠鋪時,忽然聽見裡麵傳來“咚”的一聲,像是鐵塊砸在地上,又像是……有人在撞門。緊接著,是低低的啜泣聲,不是大人的哭,是小孩的,細弱得像蚊子叫,卻能鑽進人的骨頭縫裡,冷得人打哆嗦。
鬼使神差地,我湊了過去,手指勾著門板——那門板上全是裂紋,摸上去糙得硌手,還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我湊到鼻尖聞了聞,是甜腥味,像糖糕泡了血。我輕輕把縫扒大些,往裡看。
鋪子裡的景象讓我攥著糖糕的手猛地一緊,糖霜全蹭在了掌心。沒有滿地的鐵屑,也沒有堆得高高的鐵塊,隻有中間一個黑漆漆的爐子,爐口的光一跳一跳的,把老周的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土坯牆上,像個歪歪扭扭的鬼。老周就坐在爐子前的小板凳上,背對著門,佝僂著身子,手裡攥著塊黑乎乎的東西——那不是鐵,是個小小的撥浪鼓,鼓麵破了個洞,木柄上還纏著幾根褐色的頭發。
“彆鬨,小寶,”老周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股說不出的諂媚,“等爹把這把刀打好,就給你……就給你找新的鼓麵。”
他話剛說完,那啜泣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更近了,像是就在我耳邊。我屏住呼吸,順著老周的目光往爐子裡看——那光不是炭火,真的是顆珠子,懸在爐子中間,有拳頭那麼大,通體透亮,可裡麵映著的,不是老周說的“念想”,是兩個渾身是水的人影。
女人穿著藍布衫,衫子濕透了,貼在身上,能看見骨頭的輪廓。她的頭發披在臉上,一縷一縷的,往下滴水,滴在爐子裡,發出“滋啦”的響。她正彎腰,像是在係什麼,可她的手是彎的,指關節扭成了奇怪的角度,指甲縫裡還嵌著泥沙。旁邊的小男孩更嚇人,約莫五六歲,肚子鼓得老高,像是灌了水,他手裡舉著個撥浪鼓,鼓槌上纏著根紅繩——那紅繩我見過,是十年前阿秀,也就是老周媳婦,給小寶係的長命繩。
最讓我頭皮發麻的是,他們的臉。女人的臉被水泡得發脹,五官都模糊了,隻有眼睛是亮的,直勾勾地盯著老周,像是要把他生吞了。小男孩的嘴張著,像是在哭,可沒有聲音,隻有嘴角往下淌著水,水裡還混著點白色的東西——我忽然想起奶奶說的,山洪裡淹死的人,胃裡會灌滿泥沙和水草,死後水會從嘴裡流出來,帶著水草的碎末。
“阿秀,你看,小寶又要撥浪鼓了,”老周忽然笑了,那笑比哭還難看,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爬滿了蛆,“當年是我不好,沒拉住你們……可我找了這火珠,能讓你們陪著我,多好啊。”
他伸手想去碰爐子裡的影子,指尖剛碰到爐口的熱氣,就“啊”地叫了一聲,趕緊縮了回來。我看見他的指尖紅了一片,不是燙傷的紅,是像被什麼東西咬了,起了一圈黑紫色的印子。
“你騙人!”這次,我聽見了小男孩的聲音,不是細弱的啜泣,是尖厲的喊叫,像指甲刮過鐵皮,“你根本不是沒拉住我們!是你把我們推下去的!你怕我們拖累你!”
老周的身子猛地一震,手裡的撥浪鼓“咚”地掉在地上。他轉過身,我正好看見他的臉——他的眼睛紅得嚇人,布滿了血絲,嘴角卻還掛著笑,像是瘋了。“小寶彆胡說,”他聲音發顫,“爹怎麼會推你們……是山洪太急,是水太涼……”
“水涼?”女人的聲音也響了起來,慢悠悠的,卻帶著刺骨的冷,“那你怎麼不跟我們一起涼?你看著我抱著小寶在水裡撲騰,你就站在岸上,看著我們沉下去!你還把小寶的長命鎖摘了,怕我們纏著你!”
我忽然想起奶奶說的事,十年前山洪那天,有人看見老周從河邊跑回來,手裡攥著個銀鎖,鎖上刻著“寶”字。當時大家都以為是他從水裡撈的,現在想來……我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剛吃的糖糕在嗓子眼裡堵著,甜腥味混著恐懼,差點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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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像是沒聽見女人的話,他爬過去,撿起地上的撥浪鼓,往爐子裡遞:“小寶,你看,撥浪鼓在這,你彆鬨了……阿秀,你也彆生氣,火珠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多好啊……”
就在這時,爐子裡的火珠忽然亮得刺眼,橘紅色的光變成了血紅色。女人和小男孩的影子猛地撲向爐口,我看見女人的手伸出了爐子,指甲又尖又長,泛著黑紫色,直往老周的脖子抓去!
“啊——!”老周慘叫一聲,往後倒去,凳子被他撞翻了。他想爬起來,可腿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住了——我往他腿上一看,是幾根褐色的頭發,從爐子裡飄出來,纏在他的腳踝上,越收越緊,把他的褲子都勒出了血印。
“你想永遠在一起,我們就成全你!”女人的聲音尖得像要把我的耳朵刺穿,“十年了,你用我們的怨氣養這顆珠,現在,該你還債了!”
老周在地上打著滾,手亂揮著,正好碰到了我扒著門板的手。他的手冰涼,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還沾著點黏糊糊的東西——我低頭一看,是他指尖的血,混著點黑色的絮狀物,像是……頭發絲。
“救……救命……”老周看著我,眼睛裡全是恐懼,可他剛說完,喉嚨裡就發出“咕嚕”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堵了進去。他的臉慢慢漲成了紫色,舌頭吐了出來,上麵還纏著幾根頭發。
我嚇得魂都飛了,轉身就跑,糖糕掉在地上,被我踩得稀爛。我聽見身後傳來老周的慘叫聲,還有女人和小男孩的笑聲,那笑聲不是開心的笑,是怨毒的,像無數根針,紮在我的背上。我不敢回頭,拚命往家跑,直到衝進家門,撲進娘的懷裡,還在渾身發抖。
娘抱著我,手在我背上拍著,可我總覺得背上涼颼颼的,像是有什麼東西跟著我回來了。我跟娘說鐵匠鋪裡的事,娘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她趕緊拿了張黃符,燒成灰泡在水裡,讓我喝下去——那水苦得要命,可娘說,能驅邪。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在鐵匠鋪裡,老周躺在地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喉嚨裡插著個撥浪鼓。爐子裡的火珠亮得刺眼,女人和小男孩從爐子裡走了出來,渾身是水,朝我走過來。小男孩舉著撥浪鼓,笑著說:“你看見啦,你也得跟我們走……”
我猛地驚醒,渾身是汗。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窗紙上,像個慘白的臉。我聽見院門外傳來“咚、咚”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敲鼓,細弱得像蚊子叫,卻能鑽進我的耳朵裡。
第二天,鎮上的人發現老周死在了鐵匠鋪裡。他躺在爐子前,手裡攥著那顆火珠,珠子已經不亮了,變成了灰黑色,像塊普通的石頭。他的脖子上有幾道深可見骨的抓痕,指甲印裡嵌著幾根褐色的頭發。爐子裡,放著個小小的銀鎖,鎖上刻著“寶”字,鎖芯裡塞著點水草。
後來,鐵匠鋪被封了,門板上貼了好幾張黃符。可鎮上的人還是不敢靠近,尤其是到了夜裡,總能聽見鋪子裡傳來撥浪鼓的聲音,還有女人和小男孩的啜泣聲。有人說,老周的魂被那對母子纏上了,永遠困在鋪子裡;也有人說,那火珠沒滅,還在爐子裡,等著下一個想“看見念想”的人。
我再也沒去過西頭的鐵匠鋪。隻是每次路過老槐樹,都能聞到一股甜腥味,像糖糕泡了血。有時候,我會看見槐樹上纏著幾根褐色的頭發,風一吹,飄啊飄,像是在找什麼人。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做那個噩夢。夢見女人和小男孩朝我走過來,小男孩舉著撥浪鼓,笑著說:“你看見啦,你也得跟我們走……”每次驚醒,我都會摸一摸脖子,怕那裡也出現幾道抓痕。我知道,他們沒走,他們還在等著,等著下一個扒開鐵匠鋪門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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