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常有走村串鄉的“賒刀人”。
他們不直接賣刀,而是將嶄新的菜刀、剪刀賒給農戶,留下一句讖語般的預言,比如“等米價跌到三個銅板一升,我再來收錢”,或是“待村口石龜抬頭望月時,便是結賬之期”。
預言往往荒誕不經,看似絕無實現可能。
可怪就怪在,這些預言最終總會以某種離奇的方式應驗,賒刀人也會如鬼魅般準時出現,收回舊刀,結算錢款,分文不差。
老輩人說,賒刀人賣的不僅是刀,更是“眼”,能看到未來的“眼”。
他們留下的,是注定會實現的“命”。
我們村,四十年前就來過這樣一個賒刀人。
那是個乾瘦沉默的老頭,背著一個沉重的褡褳,裡麵滿是寒光閃閃的各式刀具。
他不要現錢,隻把刀賒給需要的人家,然後留下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給我太爺爺家賒那把厚背砍柴刀時,他盯著太爺爺的臉看了半晌,渾濁的眼睛裡像是蒙著一層霧,慢悠悠地說:
“等這娃娃……”
他指了指當時還在繈褓裡的我爺爺,
“……能獨自爬上村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頂,把上麵那個空了十幾年的喜鵲窩捅下來的時候,我再來收刀錢。”
這話當時聽著就是個笑話。
村頭那老槐樹,三四丈高,主乾歪斜,枝椏光禿,莫說一個娃娃,就是最老練的獵手也休想爬上去。
那喜鵲窩更是多年無鳥問津,在最高枝上搖搖欲墜,像個黑色的詛咒。大家都當是老頭的瘋話,沒在意。
太爺爺爽快地按了手印,收下了那把異常鋒利、入手卻總覺冰寒的砍柴刀。
歲月如梭,我爺爺長大了,成了壯勞力,那老槐樹依舊歪斜險峻,無人能攀。
賒刀人的預言漸漸被遺忘,隻有那把砍柴刀,用了這麼多年,依舊鋒利無比,砍柴剁骨,迎刃而解,隻是刀身那股子寒意,似乎從未消退。
今年開春,天氣異常。
一連刮了幾天罕見的龍卷風,飛沙走石。
風停後,村人驚訝地發現,村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竟被狂風硬生生掰正了些許!
雖然依舊不算筆直,但主乾傾斜的角度小了太多,而且靠近樹頂的位置,憑空多了幾處可以借力的、像是被風撕裂出的粗糲樹疤!
更巧的是,我那年方十歲、皮得像猴子的堂弟小石頭,看著那仿佛變了樣的老槐樹,竟生了攀爬的念頭。
這小子膽大包天,趁著大人不注意,蹭蹭蹭就往上爬!
那新出現的樹疤成了絕佳的踏腳處,他竟真的歪歪扭扭,險象環生地接近了樹頂!
消息傳開,全村都轟動了。
太爺爺我爺爺的父親,還健在)聽到消息,先是愣住,隨即臉色“唰”地變得慘白,他猛地從舊箱底翻出那張已經泛黃、印著紅手印的賒約,手抖得厲害:
“應了……預言應了!賒刀人要來了!”
一種無形的恐慌,瞬間籠罩了我們家。
關於賒刀人的種種詭異傳說,再次被老人們提起。
小石頭最終沒能捅下那個喜鵲窩,在離樹頂還有一人高的時候被聞訊趕來的大人喝止並救了下來。
但“娃娃能爬上去”這個條件,在所有人看來,已經算是匪夷所思地達成了。
從那天起,太爺爺就變得神經質。
他每天都要摩挲那把砍柴刀,眼神恐懼。
夜裡稍有風吹草動,他就會驚醒,側耳傾聽,仿佛在等待那注定會響起的敲門聲。
約莫過了半個月,在一個月色朦朧、薄霧彌漫的夜晚,我們全家正在堂屋吃晚飯,院門外,果然響起了“叩、叩、叩”的敲門聲。
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帶著一種冰冷的規律性。
所有人的動作都僵住了。太爺爺手裡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
我爹壯著膽子,走到門後,顫聲問:
“誰啊?”
門外,傳來一個乾澀、平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老者聲音,與四十年前一般無二:
“賒刀的。來收四十年前,沈家欠下的刀錢。”
我爹回頭看向太爺爺,太爺爺麵無人色,艱難地點了點頭。
門閂拉開,吱呀一聲,院門開了。
門外站著一個人。
正是四十年前那個乾瘦的賒刀老頭!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青布褂子,背著那個沉甸甸的褡褳,臉上皺紋深刻,卻看不出絲毫老態,仿佛這四十年的光陰,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的眼神,還是那樣渾濁,像是兩口枯井,深不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