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天津衛。
“德慶班”的台柱子,老生泰鬥裴晏之,在台上唱著《定軍山》,一句“這一封書信來得巧”的嘎調還沒拔上去,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再沒起來。
腦溢血,走得很乾脆。
德慶班的天,塌了一半。
班主馬三寶對著空蕩蕩的戲園子,愁得一夜白頭。裴晏之一走,那些衝著他來的老票友立刻作鳥獸散。對頭“慶雲班”趁機落井下石,放出風來說德慶班氣數已儘。
馬三寶急得嘴角起泡,在裴晏之生前的屋子裡踱步,目光最終落在了牆角那台老舊的、帶著大喇叭的留聲機上。
這是裴老板的心愛之物,裡麵存著他畢生心血錄製的十幾張唱片,都是他的拿手好戲。
一個瘋狂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了馬三寶的腦海。
裴老板人走了,可他的“聲兒”還在啊!
他立刻找來班子裡最好的琴師和鼓佬,又精挑細選了一個叫小福子的年輕龍套,這孩子身段不錯,就是嗓子平平,唱不出韻味。
“從今天起,你啥也彆乾,就給我聽裴老板的唱片!”
馬三寶把小福子關進裴晏之的屋子,指著那留聲機,
“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給我摳,一個腔兒一個腔兒地給我摹!不光是唱,那歎氣、那叫板、那身段配合的呼吸,你都得給我學像了!”
小福子嚇得夠嗆,但不敢違逆班主,隻得日夜守著那留聲機。
唱片針尖劃過膠木,裴晏那蒼勁磅礴、又帶幾分沙啞磁性的嗓音在屋內回蕩。
起初小福子隻是機械模仿,可聽著聽著,他漸漸覺得不對勁。
有時夜深人靜,他明明關了留聲機,屋裡卻還會隱隱約約響起裴老板的唱腔,像是在給他“加課”。
甚至有幾次對鏡練習時,他恍惚看到鏡子裡自己的影子,嘴角眉梢竟帶著幾分裴老板的神韻。
他把這怪事戰戰兢兢地告訴馬三寶。
馬三寶非但不怕,反而喜上眉梢:“好!好!裴老板魂兒沒散!他這是舍不得戲台,在教你呢!”
馬三寶開始秘密籌劃。
他對外宣稱,德慶班請來了裴老板的親傳弟子,不日將重現裴派經典。
他讓小福子徹底模仿裴晏之的做派,走路、說話、甚至咳嗽都學。
半個月後,德慶班重張,海報上打著“裴派真傳,再續絕響”的噱頭。
頭天晚上演《失空斬》。
小福子穿著裴晏之的行頭,對著妝鏡,心裡直打鼓。
馬三寶親自給他勾臉,一邊勾一邊低聲道:“彆怕,想著你就是裴老板,裴老板就是你……”
鑼鼓點響,小福子踩著裴晏之特有的步子上場。
一開腔,台下原本嘈雜的議論聲瞬間安靜了!
像!太像了!
那嗓音,那氣口,那韻味,活脫脫就是裴晏之再生!
尤其是幾句膾炙人口的唱段,幾乎與唱片裡彆無二致!
滿堂彩!掌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馬三寶在後台,聽著外麵的動靜,激動得渾身發抖。
他知道,他賭對了!
德慶班憑借“小裴晏之”的名頭,再次紅透天津衛。
小福子成了新的台柱子,場場爆滿。但隻有他自己知道代價是什麼。
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不像自己了。不登台的時候,他精神萎靡,反應遲鈍。
可一穿上戲服,勾上臉,鑼鼓點一響,他就仿佛變了個人,眼神銳利,氣場十足,唱念做打無不精妙,完全沉浸在“裴晏之”的角色裡。
他開始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夢裡總在一個空曠的戲台上唱戲,台下坐著一個模糊的黑影,不停地給他鼓掌。
他吃得越來越少,卻對裴老板生前愛喝的濃茶和抽的旱煙產生了莫名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