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緩緩浸染著懸壺穀的殘骸。白日裡衝天的煙塵似乎暫時沉降，露出天幕上幾顆稀疏的星子，冰冷地注視著這片剛剛經曆浩劫的土地。焦糊的氣味依舊頑固地彌漫在空氣中，但隨著幾堆篝火的燃起，一絲微弱的、屬於“生”的暖意，開始在這片死寂中艱難地複蘇。
臨時清理出的空地上，人影綽綽，無聲地忙碌著，如同劫後餘生的蟻群，在本能的驅使下，進行著關乎存續的勞作。
蘇清歡蹲在地上，麵前鋪開一大塊洗淨的、略顯粗糙的麻布。她的動作很慢，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儀式般的鄭重。她將白老怪從秘庫中搶救出的那些珍貴典籍，一卷卷，一本本，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指尖拂過《青囊補遺》泛黃卷邊的頁腳，仿佛能感受到華祖師當年伏案疾書時的心血；觸摸到《太素脈訣》玉簡冰涼的表麵，似乎能聽見師祖們探討醫理時的低聲絮語。這些不僅僅是知識的載體，更是懸壺穀數百年傳承的魂魄，是無數先輩在漫長歲月裡，用仁心與智慧點燃的不滅燈火。如今，這微弱的火種，將由他們這些幸存者，帶往未知的前路。
旁邊，幾個傷勢稍輕的弟子，在白老怪的低聲指導下，整理著那些盛放種子的玉盒和陶罐。他們的動作同樣小心翼翼，如同嗬護著初生的嬰孩。每一粒種子，都代表著一個未來的可能，一株可能拯救無數性命的靈藥，一個懸壺穀得以重建的根基。一個年輕弟子不小心手滑，一粒圓潤的、散發著淡藍熒光的“月影草”種子滾落在地，他嚇得臉色煞白，幾乎是撲過去撿起來，用衣袖反複擦拭，確認無誤後才長舒一口氣，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自己的性命。這細微的舉動，落在蘇清歡眼裡，讓她鼻尖一酸，心中卻更加堅定。
燼淵站在稍遠處的陰影裡，血瞳沉靜地望著這一切。他沒有插手這些瑣碎的整理工作，如同磐石，沉默地鎮守著這片臨時營地。魔龍的吐息在夜色中帶起白色的霧氣，偶爾有披著玄甲的魔龍騎兵沉默地巡弋而過，鎧甲摩擦發出輕微而規律的聲響，與營地中央那壓抑著的、細微的啜泣和忙碌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奇異而和諧的畫卷。他的存在，他帶來的力量，是此刻這片脆弱希望得以存在的保障。他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蘇清歡身上，看著她纖細卻挺直的背影，看著她每一個輕柔卻堅定的動作。
白老怪走了過來，懷裡抱著一個看起來格外古樸沉重的陶罐，罐口用某種混合了藥草的特殊泥料密封得嚴嚴實實。他臉上的悲慟被一種深沉的疲憊和強打起來的精神所取代。
“丫頭，這個你帶上。”他將陶罐遞給蘇清歡，聲音沙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蘇清歡接過，入手微沉，能感覺到罐體冰涼，上麵刻畫著比其它容器更複雜古老的符文。“師父，這是？”
“這是‘涅盤苔’的孢子。”白老怪壓低聲音，眼神複雜，“這東西……算不得正經藥材，傳說隻生長在極陰極陽交彙的絕地，生命力頑強得可怕，幾乎無法被徹底毀滅。但其性詭譎，能侵蝕萬物，也能……在死寂中強行催發出一線生機。用得好了，或許能克製某些至毒，或用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用得不好……唉，我也沒完全摸透。本不想這麼早交給你，但此去忘川，吉凶難料，帶上它，或許……關鍵時刻能派上用場。”
他頓了頓，看著蘇清歡，眼中是化不開的擔憂與不舍：“記住，醫者之心，在於掌控。無論是治愈之力，還是這等詭奇之物，力量本身無善惡，關鍵在於持力之心。莫要被仇恨蒙蔽，也莫要……被絕境壓垮。”
蘇清歡重重地點了點頭，將陶罐仔細收好。她知道，這不僅僅是師父給予的一件奇物，更是沉甸甸的囑托和擔憂。
打包的工作在壓抑而高效的氣氛中接近尾聲。所有的醫典、種子、必要的丹藥和那卷至關重要的古老地圖，都被分門彆類，妥善安置。一部分由白老怪和幸存弟子攜帶，他們將由一隊魔龍騎護送至魔界與人間交界處一個隱蔽的、由燼淵舊部控製的據點暫避，等待時機重建。另一部分，主要是地圖和一些應急物資，則由蘇清歡和燼淵攜帶，前往忘川海。
離彆的時候到了。
沒有過多的言語，所有的叮囑、擔憂、不舍，都化作了沉默的擁抱和沉重的目光。
白老怪用力拍了拍蘇清歡的肩膀，又看了看燼淵，最終隻是紅著眼圈，嘶啞地說了一句：“活著回來。”
然後，他毅然轉身，招呼著幸存弟子，背起那些承載著未來的行囊，在魔龍騎的護衛下，步履蹣跚卻堅定地，消失在了焦土邊緣的黑暗之中。
蘇清歡久久地望著他們離去的方向，直到那片黑暗吞噬了最後一點影子。她轉過身，走到那片曾是主藥圃的焦黑土地上，蹲下身，用手捧起一抔混合著草木灰和未燃儘碎屑的焦土，用一塊乾淨的布帕，仔細地包好，放入懷中。又從那存放種子的玉盒裡，取了幾粒最普通、卻也最具代表性的“止血草”種子，同樣鄭重地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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燼淵走到她身邊，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陪伴。
“我們走吧。”蘇清歡站起身，臉上已沒有了淚水，隻有一片洗淨鉛華的平靜與決然。
燼淵頷首，發出一聲低沉的指令。
那頭最為神駿的暗黑魔龍俯下頭顱。燼淵攬住蘇清歡的腰，身形一動，便輕盈地落在了魔龍寬闊而冰冷的背脊上。岩厲率領著十餘名最為精銳的魔龍騎兵，緊隨其後，騰空而起。
魔龍展開巨大的雙翼，攪動著充滿焦糊味的空氣，緩緩升空。從空中俯瞰，懸壺穀的廢墟在黯淡的星光下，如同一塊巨大的、醜陋的傷疤，烙印在大地之上。
蘇清歡最後看了一眼那片承載了她所有溫暖與痛苦記憶的土地，將它的模樣，連同那懷中的焦土與種子，一起深深埋入心底。
然後，她毅然轉回頭，望向前方無垠的黑暗。
魔龍發出一聲穿雲裂石的咆哮，載著他們，化作一道淩厲的黑色閃電，撕裂夜幕，朝著忘川海的方向，疾馳而去。
就在他們離去後不久，幾道極其隱晦、帶著不同氣息的神念，如同鬼魅般，悄然掃過這片剛剛平息下來的焦土。
有天界監察司的探子，冰冷而審慎地記錄著此地殘留的能量波動和魔氣離去的方向。
有隱藏在暗處的、不屬於任何已知大勢力的神秘存在，帶著好奇與算計，窺探著這片因“混沌靈脈”和“魔尊”而變得不凡的土地。
更有一道來自九霄雲外、無比恢弘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陰冷的意誌，如同高懸的明月，漠然地注視著這一切，仿佛萬物皆在棋局之中。
蘇清歡與燼淵的動向，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已然引起了三界諸多目光的注視。前方的忘川海，注定不會平靜。
而此刻，立於龍首的蘇清歡，感受著耳邊呼嘯的罡風，靠著身後堅實而溫暖的胸膛，心中一片澄澈。
家園已成身後的剪影，前路是未知的風暴。
但手握傳承的火種，心有必須實現的信念，身旁有可托付生死的伴侶。
這便夠了。
魔龍騎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濃稠的夜色，隻在身後留下漸漸消散的龍吟，以及那片在星光下沉默不語的、焦黑的廢墟。
第68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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