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火焰的轟鳴與眾人焦灼的等待中，被拉伸得無比漫長。
從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灑向大地，到日頭高懸於正空，再到光線漸漸變得柔和、在西邊的天際線染上瑰麗的橘紅，那座簡陋的土製高爐，就如同一頭貪婪的巨獸，吞噬了成百上斤的煤炭，持續不斷地咆哮了整整一個白天。
推拉風箱的壯漢已經換了三班，他們每個人的衣衫都被汗水徹底浸透，手臂酸軟得幾乎抬不起來，但沒有任何一個人叫苦，他們的雙眼，都死死地盯著那座高爐，仿佛那裡正進行著一場神聖的獻祭。
此刻，那座原本由黃泥和石塊糊成的爐子，已經被燒得通體透亮，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暗紅色，仿佛一塊即將融化的巨大烙鐵。爐身發出的“嗡嗡”轟鳴聲，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低沉雄渾，隔著十幾步遠，都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灼人的熱浪，讓周圍的空氣都產生了扭曲的波紋。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連日來的疲憊，似乎都被這股緊張而又期待的氣氛一掃而空。每一個人的心，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緊緊攥住，提到了嗓子眼。
“將軍，爐內已呈金白色，爐壁亦有熔融之兆，時機……應該到了！”孫元化顫抖著聲音說道，他那張儒雅的臉上，因為長時間被高溫烘烤和內心的激動，泛著一層不正常的潮紅。
顧昭沒有立刻回答，他眯起眼睛，親自湊到觀察口，頂著那股幾乎要將眉毛點燃的熱浪，向爐內望去。他看到了一片刺眼的光明，那是礦石與燃料在極致的高溫下，所呈現出的、代表著物質形態即將發生終極蛻變的輝煌景象。
就是現在！
他猛地直起身，深吸一口氣，用儘全身的力氣，發出了那句所有人都翹首以盼的、如同驚雷般的號令：
“開——爐——口！”
這聲命令，仿佛一道解開禁製的咒語，瞬間打破了現場凝固的寂靜！
早已準備多時的石鐵生，這位經驗豐富的老鐵匠，此刻的臉上，交織著一個匠人對畢生事業的虔誠、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顧昭的、近乎盲目的信任。他怒吼一聲，像是要將心中所有的情緒都宣泄出來，雙手緊握著一根足有丈許長的、前端經過特殊處理的鐵釺，用肩膀死死抵住釺尾，邁開弓步，將全身的力量，都凝聚到了那尖銳的釺頭之上！
“給俺——開！”
他用儘平生之力，將那沉重的鐵釺，奮力地、狠狠地捅向了高爐底部那處預留的、用耐火泥封堵的出鐵口！
“噗嗤！”
一聲沉悶而又令人牙酸的聲響過後，那堅固的封堵口，被應聲捅開！
就在下一個瞬間，時間仿佛被放慢了。
一股金黃色的、黏稠得如同神話傳說中太陽神血液的液體，從那被捅開的豁口中，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態，奔湧而出！
那不是凡間的火焰，那是一條被禁錮了億萬年、終於掙脫了岩石束縛的、活生生的熔岩之河！
“滋滋啦啦——”
金黃色的鐵水，沿著眾人預先在地上挖好的、鋪著一層乾沙的泥槽，發出了一陣陣爆豆般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一路翻滾著、歡騰著，帶著無可匹敵的熱量與光芒，最終流向了場地另一側的、那些早已準備好的沙模之中。
那炫目到幾乎無法直視的刺眼光芒，霎那間便驅散了正在降臨的暮色，將整片場地照耀得如同白晝！它照亮了每一個人的臉龐，那每一張臉上，都寫滿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極致的震驚與駭然！
緊隨光芒而來的，是一股滾滾的熱浪，它如同海嘯般撲麵而來，仿佛要將周圍的空氣都徹底點燃，逼得最前排的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
短暫的、死一般的寂靜之後，是山崩海嘯般的情緒爆發！
“撲通！”
石鐵生第一個扔掉了手中的鐵釺，他雙腿一軟，竟然直挺挺地跪倒在了那滾燙的土地之上。他望著那條仍在緩緩流淌的金色河流，渾濁的老淚，瞬間從他那布滿皺紋的眼眶中洶湧而出。他伸出顫抖的雙手，對著那流淌的鐵水，又哭又笑，又叩首又作揖，狀若瘋癲，口中隻是翻來覆去地喃喃自語：“出鐵水了……是鐵水啊……老天爺啊！祖師爺顯靈了！顯靈了啊！”
他身後的那幾個工匠，也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一個接一個地跪了下來，他們這些一輩子都在和爐火、鐵錘打交道的漢子，此刻哭得像是一群迷路的孩子。眼前這幅景象，已經徹底顛覆了他們窮儘一生所建立的認知，這在他們看來，不是人力，而是神跡！
不遠處的王五、小石頭等一眾士兵，也全都看得目瞪口呆，他們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喉嚨裡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們見過最慘烈的廝殺，見過堆積如山的屍體，但眼前的這一幕，卻遠比任何戰場上的景象，都更具衝擊力！這哪裡還是他們印象中，鐵匠鋪裡那種叮叮當當的“打鐵”？這分明就是傳說中，那些仙人開山辟石、點石成金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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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我大……我大明啊！”
孫元化激動得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若不是旁邊的小石頭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恐怕早已癱倒在地。這位曾經的朝廷命官，此刻再也維持不住讀書人的矜持與體麵，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句話，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宣泄出胸中那股幾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撐爆的、激蕩的情感。
他看到的，不僅僅是一爐鐵水。他看到的，是無數鋒利的兵器，是堅固的鎧甲，是抵禦韃虜的城牆，是一個正在風雨飄搖中的王朝，重新崛起的希望！
在所有人的狂喜與激動之中，隻有顧昭，依然靜靜地站立在原地。
他看著那代表著現代工業文明最初雛形的金黃色鋼水，感受著那股炙熱的、充滿了力量與變革氣息的熱浪，內心同樣是波濤洶湧，激蕩不已！
成功了！
在這片十六世紀的、荒涼的遼東土地上，他用最簡陋的設備，最原始的材料，憑借著超越時代的知識，親手點燃了工業革命的第一縷星火！
然而，他的臉上，卻依然保持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冷靜。他深邃的目光，穿透了眼前這片沸騰的景象，望向了更加遙遠的未來。
他知道，這隻是第一步。
這隻是萬裡長征中，微不足道的第一步。如何將這些鋼水，變成合格的鋼材；如何設計出更先進的武器，建立起完整的生產線；如何培養出足夠的技術人才……真正的考驗，現在才剛剛開始。
他的征途，是星辰大海。而眼前的這一爐鋼水，僅僅是他揚帆起航時，船頭亮起的第一盞航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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