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北京城內那被勝利的狂喜和隨之而來的政治鬥爭攪得沸反盈天的氣氛截然不同,退守至通州的後金大營之內,籠罩著一層令人窒息的、如同凝固了的死寂。
德勝門外那座由三千多具八旗勇士屍骸築成的京觀,如同一道永不磨滅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個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八旗將士的心中,那是一種混合了羞辱、憤怒與一絲……恐懼的複雜情緒。
然而,在這片壓抑的死寂中心,後金的大汗,愛新覺羅·皇太極的中軍大帳之內,卻看不到絲毫因戰敗而產生的狂怒與沮喪。
這位一手將後金從一個部落聯盟,鍛造成一個帝國雛形的雄主,此刻正盤腿坐在一張厚實的虎皮之上。他的麵前,沒有酒肉,隻有一盤早已冰冷的棋局,以及那幅被反複研究過無數次的、描繪著北京城防的詳細地圖。他的手指,正緩緩摩挲著一顆黑色的棋子,那雙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閃爍著狼一般冷靜而又危險的光芒。
戰敗的複盤,從大軍撤回通州的那一刻,便已經開始。
“範先生,”皇太極頭也不抬,用一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語調,緩緩開口,“德勝門之敗,你說,我們究竟是敗在了哪裡?敗在了顧昭那小子的火器之上?還是敗在了他的戰術之下?”
帳內,侍立在他身旁的,正是他最為倚重的漢人謀士,範文程。
範文程躬著身子,神情無比恭敬,但眼中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回道:“回大汗,顧昭之火器犀利,戰術詭譎,固然是此戰失利之主因。然,依奴才之見,這些,都還隻是皮肉之患。我大金真正的、最可怕的敵人,並非是顧昭,也並非是袁崇煥。”
“哦?”皇太極終於抬起頭,目光如刀,直刺範文程,“那你說,是誰?”
範文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道:“是明國皇帝,朱由檢,給予顧昭的那份……毫無保留的信任!”
這句話,讓皇太極的瞳孔,猛地一縮。
範文程繼續分析道:“明軍之弊,在於上下離心,文武相忌,君臣相疑。此乃我大金屢屢能以少勝多,長驅直入的根本原因。可這一次,奴才卻從那顧昭的身上,看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危險信號。那便是,朱由檢似乎……已經下定決心,要打破常規,放手一搏了!他給予顧昭超越常規的權力,給予他前所未有的榮寵,這便使得顧昭的鎮北軍,能夠爆發出遠超其他任何一支明軍的戰鬥力!若任由這種君臣相得的局麵發展下去,待到那顧昭的‘鎮北三策’推行開來,我大明的心腹大患,恐怕就真的要形成了!”
皇太極沉默了。他不得不承認,範文程這番話,正中要害。
一座堅固的堡壘,最容易被攻破的,永遠是它的內部。大明這座看似龐大的堡壘,其最脆弱的地方,便是那位坐在龍椅之上的皇帝,那顆充滿了猜忌、多疑與不安的心。
“那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皇太極的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範文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陰冷的笑意。他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如同吐信的毒蛇一般,緩緩說道:“既然強攻不下,那便……攻心為上!明朝的皇帝,自古以來,便對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大將,懷有最深的猜忌。如今,袁崇煥總督薊遼,手握關寧鐵騎主力;顧昭一戰封神,聖眷正濃,且此二人,本就有師生舉薦之誼,關係密切。這在朱由檢的眼中,是穩固邊疆的基石,但在我們眼中,卻正是可以利用的、最好的裂痕!”
“大汗,”範文程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妖異的光芒,“是時候,啟動那顆我們早已埋下的棋子,送一份‘大禮’,給那位多疑的崇禎皇帝了!”
皇太極的目光,瞬間變得雪亮。他明白了範文程的意思。
“傳令下去,”他冷聲下令,“將我們之前抓獲的那兩個明宮太監,楊春和王德化,帶到我的帳後,好生‘看管’起來!”
……
夜色,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鵝絨,籠罩了整個後金大營。
中軍大帳之內,燈火通明。
而在大帳後方,一處僅用一層厚重布幔隔開的狹小空間裡,兩個麵色慘白、渾身瑟瑟發抖的中年太監,正被幾名凶神惡煞的八旗士兵,死死地按在地上。他們,正是從京城之亂中,僥幸逃出,卻又不慎被後金遊騎俘獲的前司禮監秉筆太監楊春,和禦馬監太監王德化。
就在他們驚恐萬狀,以為自己死期已至的時候,布幔之外,卻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以及皇太極那威嚴的聲音。
一場精心編排的、足以改變曆史走向的大戲,就此,拉開了帷幕。
隻聽一個陌生的聲音,壓低著嗓子,用一種極其隱秘的語氣說道:“奴才,參見大汗!”
緊接著,便是皇太極那帶著幾分警惕的聲音:“你是何人?深夜前來,有何要事?”
那個聲音立刻回道:“奴才乃是奉我家督師大人之命,特來向大汗,傳達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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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督師?”皇太極的語氣中,透出了一絲玩味,“可是那薊遼督師,袁崇煥?”
“大汗明鑒!”
布幔之後,楊春和王德化二人,聽到“袁崇煥”三個字,渾身猛地一顫,瞬間豎起了耳朵,連呼吸都停滯了!
隻聽外麵的“密使”繼續說道:“我家督師大人說了,德勝門一戰,乃是不得已而為之。他此舉,已成功讓顧昭那小子,在崇禎皇帝麵前,立下了潑天大功,獲取了那昏君的絕對信任。這第一步棋,已然走成!”
皇太極發出一聲冷笑:“哼,一步棋,就讓我大金損失了三千勇士?”
“大汗息怒!”那“密使”連忙解釋道,“督師大人說了,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如今,顧昭聖眷正濃,已開始推行新政,攪亂明國朝堂。下一步,隻要大汗您繼續陳兵於堅城之下,做出隨時準備攻城的姿態,給我家督師製造足夠的壓力。屆時,我家督師便可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名正言順地整合所有前來勤王的兵馬!到那時,他便掌握了京師城外所有的兵權,與大汗您裡應外合,這北京城,豈不是唾手可得?大事,可成矣!”
“裡應外合……”皇太極的聲音,仿佛是在咀嚼這四個字,充滿了誘惑。
布幔之後的楊春和王德化,聽到這裡,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腦門,四肢冰冷,如墜冰窟!他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外麵那場“表演”,還在繼續。
隻聽皇太極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欣喜若狂的大笑:“好!好一個袁崇煥!好一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回去告訴他,隻要他能助我坐上那張龍椅,朕,絕不食言!這大明的天下,朕與他,南北分治,共享富貴!”
“奴才,遵命!”
致命的對話,到此,戛然而生。
在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裡,楊春和王德化,如同兩個失去了靈魂的木偶,腦海中,反複回響著剛才聽到的每一個字。
就在他們心神俱裂之際,看守他們的那幾名八旗士兵,卻仿佛是接到了什麼命令,突然開始變得鬆懈起來。他們甚至開始聚在一起,大聲地飲酒劃拳,還將兵器,隨意地丟在了地上。
一個“千載難逢”的逃跑機會,就這麼,出現在了他們的麵前。
求生的本能,戰勝了所有的恐懼。兩人對視一眼,趁著夜色,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那座讓他們永生難忘的恐怖營帳。
他們一路狂奔,竟是出奇的順利,沒有遇到任何像樣的阻攔。他們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身後那漆黑的夜幕之中,始終有幾雙如同鬼魅般的眼睛,在不遠不近地“護送”著他們,確保他們,能夠順利地,回到那座風雨飄搖的北京城。
一枚浸滿了劇毒的釘子,就此,被皇太極親手,釘向了大明帝國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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