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政公署的成立,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凜冽寒風,吹散了鎮北軍內部悄然滋生的奢靡與腐化之氣,也讓“西風烈”那精心策劃的“捧殺”與“分化”之計,暫時失去了發酵的土壤。然而,當顧昭將目光從內部的整肅重新投向風雲變幻的朝堂時,一股更為深沉的、混合著悲涼與無力的肅殺之氣,早已籠罩了整座京城。
崇禎三年,八月十六。
這一天的京城,天色陰沉得仿佛要滴下墨來。秋風卷著枯葉,在空曠的街道上打著旋,發出嗚嗚的悲鳴。城西的菜市口,這個平日裡喧囂嘈雜的地方,今日卻被一種詭異的、病態的興奮所充斥。成千上萬的百姓,從四麵八方湧來,將刑場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憐憫,反而寫滿了扭曲的、快意的仇恨。
因為今天,那個被朝廷欽定的、引狼入室、通敵賣國的最大漢奸——前薊遼督師袁崇煥,將被押赴此處,處以極刑。
經過了數個月的詔獄折磨,這位曾經被譽為“大明長城”的男人,早已被摧殘得不成人形。當他被拖上刑台時,那些被後金的燒殺搶掠點燃了怒火、又被朝廷的輿論引導蒙蔽了雙眼的京城百姓,爆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咒罵。他們堅信,正是這個人的“賣國”,才導致了建奴的鐵蹄能夠肆虐京畿,導致了他們的家園被毀,親人離散。
“殺了他!剮了他!”
“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在監斬官冷漠地宣讀完罪狀之後,劊子手舉起了那柄閃著寒光的利刃。一場人間至慘的悲劇,在這片曾經由他誓死保衛的土地上,血腥上演。史書記載,當袁崇煥的血肉被一片片割下時,不明真相的百姓,竟真的爭相上前,用銀錢換取其肉,生啖其骨,以泄心頭之恨。
西市的菜,成了人肉;東市的血,流淌的是一位護國英雄的忠魂。
這瘋狂而又悲哀的一幕,顧昭沒有去看。事實上,從清晨開始,他便下達了最嚴厲的戒嚴令,西山大營轅門緊閉,數萬鎮北軍將士全營在崗,不許一人外出,不許一人議論此事。他要用這種方式,將自己的軍隊,與那場由愚昧和皇權共同導演的醜劇,徹底隔絕開來。
帥帳之內,所有的簾幕都被放下,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光與聲。往日裡擺放著沙盤與軍報的帥案旁,此刻卻破天荒地,擺上了一座簡陋的無字靈位。靈位前,三炷清香,青煙嫋嫋,一壺濁酒,已經斟滿。
顧昭解下了象征權力的佩刀與鎧甲,隻著一身素色常服,盤膝靜坐在靈位之前。從清晨到日暮,他未發一言,未動分毫,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大帳之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那支白色的蠟燭,在默默地燃燒,燭火搖曳,將他孤直的背影,長長地投射在冰冷的帳壁之上。
他與袁崇煥的交集並不算深,一次城頭的並肩作戰,幾次私下的傾心長談。但他清晰地記得,那個身形並不偉岸的男人,在談及遼東局勢時,眼中所燃燒的火焰;記得他“五年複遼”的豪言壯語背後,那份沉甸甸的擔當與決絕。他或許有性格上的缺陷,或許在某些策略上失之操切,但他對這個王朝的忠誠,卻如他鎮守的關寧防線一般,堅不可摧。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國之棟梁,最終卻不是死於敵人的刀口之下,而是死於自己君王的猜忌、同僚的構陷和萬民的唾罵之中。
這,才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悲哀。
不知過了多久,帳外的親兵低聲稟報,宮裡來了天使,傳陛下口諭,宣鎮北侯即刻入宮覲見。
顧昭緩緩地睜開雙眼,那雙平靜的眸子裡,早已沒有了悲傷,隻剩下如深淵般的冷靜。他站起身,將杯中的濁酒,一飲而儘,然後對著那無字的靈位,深深地,鞠了一躬。
該麵對的,終究要麵對。
皇宮,暖閣。
剛剛親手毀掉了自己“長城”的崇禎皇帝,臉上並沒有太多快意,反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不安。當顧昭走進來的那一刻,他甚至主動走下禦階,親手扶住了他,擺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親密姿態。
“顧卿,平身。來,賜座。”
待顧昭落座後,崇禎揮退了左右的太監,暖閣內,隻剩下君臣二人。皇帝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安撫,也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決斷。
“顧卿,袁崇煥之事,國法難容,其罪狀確鑿,朕亦是痛心疾首。不過,朕也知你與他曾有師生之誼,心中難免傷感。但人死燈滅,此事便到此為止吧。”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顧昭,話鋒一轉,變得語重心長,“朕希望你不要因此心生芥蒂。如今國事艱難,內有流寇四起,外有建奴虎視,你我君臣,還需同心協力,共渡難關啊。”
這番話,既是安撫,也是警告。它在告訴顧昭,袁崇煥已經死了,這件事已經翻篇了,不要再有任何想法,你我君臣的關係,不能因為一個死人而受到影響。
顧昭立刻起身,躬身行禮,語氣沉穩而恭敬:“陛下聖明,臣不敢有半分芥蒂。袁督師功過是非,自有國法公論。臣身為大明之將,唯有效忠陛下,為國儘瘁,死而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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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滿意地點了點頭,似乎對顧昭的“識大體”非常欣賞。他讓顧昭重新坐下,又閒聊了幾句軍中事務,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般,“不經意”地開口問道:“對了,顧卿。袁崇煥伏法之後,那祖大壽竟敢率部嘩變,退回關外,實屬大逆不道!你對這遼西將門,以及他們麾下的關寧鐵騎,有何看法?以你之見,這支兵馬,如今戰力幾何?”
這看似隨意的一問,卻如同一柄最鋒利的尖刀,瞬間刺向了君臣之間那層薄薄的信任。
顧昭心中一凜,他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皇帝這是在試探他,看他是否會趁此機會,落井下石,請求將遼西的兵權也一並吞下,從而成為北方一家獨大的軍閥。
他的大腦飛速運轉,每一個字,都在心中反複斟酌。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片刻,做出了一副認真思索的模樣,而後才抬起頭,目光清澈,語氣懇切地說道:
“回陛下。祖大壽將軍擅自離京,確有嘩變之大過,理應嚴懲。但臣鬥膽以為,其鎮守遼西多年,大小數十戰,勞苦功高,對朝廷的忠心,本是毋庸置疑的。此次嘩變,恐也是因袁督師之事,一時激憤,心生恐懼所致。”
他先是為祖大壽稍稍“辯解”了一句,將“叛國”的行為,定義為“一時激憤”,瞬間降低了問題的嚴重性。
接著,他話鋒一轉,談到了關寧鐵騎:“至於關寧鐵騎,仍是我大明在遼東抵禦建奴的最強主力騎兵,這一點,毋庸置疑。上次京城之戰,若無關寧鐵騎在廣渠門外與建奴主力死戰,後果不堪設想。他們的戰力,依然是國之柱石。”
最後,他給出了自己的結論,而這個結論,也正是他向崇禎遞上的“忠心”答卷。
“是故,臣以為,對祖大壽將軍及遼西將門,當以安撫為主,令其戴罪立功,方為上策。至於臣的鎮北軍,火器雖利,但多為步卒,於平原曠野之上,野戰機動,尚不及關寧鐵騎遠矣。若論守城,我軍或可當先;若論野戰追亡逐北,則非關寧鐵騎不可。正該令我軍之火器堅陣,與關寧之銳利突騎,相互配合,形成互補,一守一攻,方是抵禦建奴的萬全之策。”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他既肯定了關寧鐵騎不可替代的價值,又謙虛地指出了自己鎮北軍的“短板”,最後還提出了一個讓兩支軍隊“相互配合、形成互補”的完美方案。這個方案,將他自己擺在了“純粹軍人”的位置上,考慮的,全是如何為國殺敵,而沒有一絲一毫想要吞並兵權、擴張私力的野心。
果然,崇禎皇帝龍顏大悅。他心中最後一絲疑慮,也隨著顧昭這番話煙消雲散。他欣慰地拍了拍顧昭的肩膀,笑道:“愛卿所言,深得朕心!有你這樣識大體、顧大局的純臣,何愁國事不興!朕,沒有看錯你!”
一場由袁崇煥之死引發的信任危機,被顧昭用他那高超的政治智慧,悄然化解。君臣之間看似牢不可破的“蜜月期”,得以延續。
然而,當顧昭躬身退出暖閣,走在那冰冷的宮道上時,他的心中,卻是一片寒意。他知道,從今天起,他與這位多疑的君王之間,每一步,都將走在更薄的冰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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