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足以撕裂耳膜的炮火餘音尚未完全散儘的第二天清晨，曾經不可一世的揚州鹽商們，便徹底褪去了所有的傲慢與偽裝，換上了一副前所未有的謙卑與恐懼。昨日那座美輪美奐的“寄暢園”化為焦土殘垣的景象，如同一個血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每一個人的心頭，讓他們清晰地認識到，這位來自北方的鎮北侯，是一個真正敢於掀翻桌子，將所有規則付之一炬的冷酷存在。
天剛蒙蒙亮，一支由數十艘商船組成的船隊，便在揚州知府和兩淮鹽運使的親自帶領下，戰戰兢兢地靠近了顧昭的艦隊。船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折扣，整整三百萬兩白花花的現銀，被裝在數百個沉重的木箱裡。同時被五花大綁送來的，還有幾個麵如死灰的鹽商，他們被當成了那本血色賬冊上的“主謀”，作為替罪羊，被毫不猶豫地推了出來，以平息那位侯爺的怒火。
顧昭甚至沒有親自露麵，隻是派人清點接收了銀兩和人犯。隨後，在揚州所有官員和士紳代表近乎諂媚的恭迎下，鎮北軍的陸戰隊兵不血刃地控製了城門與港口要地，顧昭的帥旗，第一次，也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以征服者的姿態，飄揚在了這座奢靡城市的上空。
進入揚州城後，顧昭沒有理會那些地方官員準備的盛大接風宴，而是直接下達了一係列冰冷的命令。他當眾宣布，由於兩淮鹽業存在嚴重的偷稅、走私乃至通敵行為，即日起，由他所代表的“皇家商會”，暫時全麵接管兩淮鹽運使司的一切業務，進行徹底的內部整頓。
一支由王五和侯三帶領，由軍中識字的書記官和從天津商會調來的專業賬房先生組成的清查工作隊，迅速進駐了各大鹽場和商號。他們開始逐一清查曆年賬目，打擊走私渠道，將鹽稅的征收與販賣權力，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強硬姿態，牢牢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整個過程，雷厲風行，任何敢於陽奉陰違或暗中使絆子的人，都被毫不留情地拿下，抄家鎖人。一時間，整個揚州，風聲鶴唳。
在緊張地忙碌了兩天後，初步穩住局麵的侯三，看著顧昭略顯疲憊的神色，眼珠一轉，湊了上來，臉上帶著一絲神秘而討好的笑容。“侯爺，您為了國事連日操勞，也該放鬆放鬆。屬下聽聞這揚州城，有一種聞名天下的‘特產’，最是能解乏消愁，不知侯爺可有雅興，前去一觀？”
顧昭本想拒絕，但看著侯三那擠眉弄眼的樣子，心中一動，也想看看這被譽為“銷金窟”的揚州，究竟奢靡到了何種地步。
侯三所說的“特產”，並非什麼奇珍異寶，而是揚州城內一項畸形而殘酷的產業——“養瘦馬”。那些貧苦人家的女孩，自幼便被買來，經過專門的“人販”進行嚴格的培訓，教她們琴棋書畫，教她們諂媚奉承，待到豆蔻年華，便如同商品一般，被明碼標價，販賣給那些富商巨賈做妾，以換取暴利。
在一處外表看起來極為雅致清幽，內裡卻彆有洞天的院落裡，顧昭見到了這傳說中的“瘦馬”。
這裡沒有想象中的汙穢與不堪，反而處處透著一股病態的“風雅”。數十名身著薄紗，麵容姣好卻又異常瘦弱的女孩，被按照“品相”和“才藝”分成了三六九等，如同珍貴的瓷器或古玩一樣，被展示在精心布置的亭台水榭之間。她們的眼神，大多是麻木的，空洞的，帶著一種早已認命的死寂。她們的一顰一笑，每一個動作，都像是經過了精密的計算，完美卻毫無靈魂。
顧昭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這種將人徹底商品化的景象，讓他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厭惡與不適。
他正準備轉身離開，目光卻在不經意間，掃過角落裡一個獨自站立的女孩時，猛然定住了！
那個女孩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年紀，身形在眾人之中顯得尤為單薄，低著頭，似乎有些畏懼這裡的環境。然而，當她偶然抬起頭，露出一張清秀而倔強的臉龐時，顧昭的整個大腦，仿佛被一道九天驚雷，轟然劈中！
那張臉……
那張臉，竟然與他穿越前，那位為了掩護他撤退而犧牲的，他最好的兄弟，也是他帶過的兵——林雲的親妹妹，長得一模一樣！
那一瞬間，時空仿佛發生了劇烈的扭曲與重疊。眼前女孩那雙帶著驚惶與倔強的眼睛，與記憶中那個在哥哥葬禮上，哭得撕心裂肺，卻依舊強忍著悲傷，對自己說“我哥是英雄，我不怪你”的少女的麵容，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前世的愧疚，那份深埋心底，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的，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的沉重悔恨，在這一刻，跨越了時空的壁壘，排山倒海般地向他襲來！
他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個時代，成為了大明的鎮北侯顧昭。他習慣了這裡的語言，習慣了這裡的規則，習慣了用這個時代的思維去戰鬥，去謀劃。可這張臉的出現，像一把最鋒利的鑰匙，瞬間打開了他靈魂最深處的枷鎖，粗暴地提醒著他——你，終究隻是一個來自四百年後的過客，一個背負著另一段人生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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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的身形，微微晃動了一下，臉色變得有些蒼白。
“侯爺？您怎麼了？”侯三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關切地問道。
顧昭緩緩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所有的情緒都已被他強行壓下，恢複了古井無波的深邃。他沒有回答侯三，而是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語氣，下達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命令。
“去，把這裡管事的人叫來。”顧昭淡淡地說道，“告訴他，這座院子裡所有的女孩，本侯，全要了。”
侯三愣住了，旋即臉上露出“我懂的”的笑容，連忙跑去辦事。他隻當是侯爺看上了這裡的貨色，要來個“一鍋端”，彰顯自己的豪氣與威勢。
很快，管事的便被帶了過來，在得知顧昭的“雅興”後，激動得渾身發抖，將價格壓到了最低，隻求能攀上這位揚州城新主人的高枝。
在付清了銀子，拿到了所有女孩的身契後，顧昭對侯三說道：“傳我的命令，就說我犒賞三軍。告訴這些女孩子，從今天起，她們不再是什麼‘瘦馬’，也不是任何人的玩物。她們的身契，我會當眾銷毀。”
他看著那些女孩眼中從麻木轉為震驚，再轉為難以置信的目光，繼續說道：“願意回家的，每人發給二十兩安家路費；若已無家可歸，或是家人不願接納的，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北上前往永平府或天津衛的皇家紡織廠做工，包吃包住，每月還有工錢可拿；二是進入我即將開辦的女子學堂，讀書識字，學習一技之長。她們的命運，從今往後，由她們自己選擇。”
這番話，不僅讓那些女孩呆立當場，連侯三都震驚地張大了嘴巴。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家侯爺花了重金，竟然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給這些女孩一條活路！
最後，顧昭摒退了所有人，隻單獨留下了那個長相酷似林雲妹妹的女孩。
他看著她緊張地絞著衣角，低著頭不敢看自己的樣子，心中百感交集。他沒有問她的身世，也沒有提任何關於過去的話題，因為他知道，她不是她，這隻是一個殘酷而溫柔的巧合。
他隻是用一種儘可能平和的語氣，對她說道：“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怯生生地回答：“奴……奴婢，名叫念雲。”
念雲……懷念林雲嗎？顧昭心中自嘲地一笑。
“從現在起，你自由了。”顧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道，“你可以選擇回家，也可以選擇去北方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人可以再強迫你做任何事。去吧，去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
說完，他便轉身準備離開。
那個名叫念雲的女孩，卻猛地抬起頭，看著這位傳說中殺伐果斷、炮轟揚州的年輕侯爺的背影，眼神中充滿了無法言說的震驚、迷茫、感激……以及一絲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複雜情緒。她不明白，為什麼這個能決定無數人生死的男人，會對自己，對她們，展現出這樣一份無法理解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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