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大明的目光被那艘滿載榮光與財富的“開拓號”所吸引，整個帝國的上層都在為那些金發碧眼的“朝貢者”的到來而沾沾自喜，沉浸在一種天朝上國威服四海的虛幻滿足感中時。在千裡之外，白山黑水之間，那座名為盛京的城市裡，屬於後金國的空氣，卻已經壓抑到了即將凝固的冰點。
盛京皇宮，大政殿內。
殿內的地龍燒得滾燙，但八旗最尊貴的王公貝勒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他們一個個身穿厚重的朝服，垂手肅立，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敬畏地、不安地，聚焦在那個端坐在汗位之上，臉色陰沉如水的男人身上——大金國皇帝，愛新覺羅·皇太極。
此刻的皇太極，正用他那粗糙的手指，緩緩地摩挲著一份來自南方的、由範文程親自整理的情報。他的眼神，如同西伯利亞最深邃的寒潭，平靜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驚濤駭浪。
這幾年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一種巨大的、無形的、卻又無處不在的壓力，像一張不斷收緊的大網，讓他幾乎窒息。而這張網的編織者，就是那個他曾經一度輕視，如今卻讓他感到無比恐懼的名字——顧昭。
最初，與顧昭的“皇家商會”展開官方貿易，在他看來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他成功地繞開了那些貪婪的晉商，以更低廉的價格，換取到了他夢寐以求的食鹽、茶葉和鐵器。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在這場不見硝煙的戰爭中，占儘了上風。
然而，時間越久，他越是驚恐地發現，自己飲下的，根本不是什麼甘美的酒漿，而是一杯包裹著蜜糖的、足以從內部瓦解他整個帝國的劇毒藥劑。
顧昭的“陽謀”，如同一株悄然生長卻根係發達的毒藤，已經將它的觸須，伸入到了後金社會的每一個角落，腐蝕著他統治的根基。
經濟上，為了換取那些南方運來的、質量遠超晉商走私貨的鐵鍋、食鹽和棉布，八旗的貴族們，不得不將他們壓箱底的、最好的東珠、人參、貂皮等奢侈品，源源不斷地送往天津。這極大地滿足了他們對於奢靡生活的追求。如今的盛京城裡，最頂級的貝勒府邸中，來自江南的絲綢、景德鎮的瓷器、甚至顧昭商會特供的“雪糖”和玻璃鏡，都成了身份的象征。這種由儉入奢的轉變，正如同溫水煮青蛙一般，無聲地消磨著他們父輩那引以為傲的、在苦寒之地磨礪出的驍勇與悍不畏死。戰鬥的意誌，正在溫柔鄉中迅速地崩解。
而比貴族腐化更讓他感到恐懼的，是民心的劇毒。
顧昭賣到後金的每一口鐵鍋，鍋底都用漢文和滿文，清晰地鑄著三個大字——“鎮北侯”。這三個字，如同一枚枚無法抹去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數十萬八旗普通士兵和包衣奴才的心裡。每當他們用這口鍋煮上熱騰騰的飯菜時，一個簡單而致命的念頭便會悄然滋生：是南朝的那個侯爺，而不是他們的主子，讓他們吃上了飽飯，讓他們度過了寒冬。
私下裡的議論，如同草原上的星星之火，正在悄然蔓延。範文程的情報中，不止一次提到了，在最底層的包衣奴才營中，已經出現了“吃了鎮北侯的糧，不該再為大汗賣命”的言論。這種思想上的滲透，比任何刀劍都更加可怕，它正在從內部，瓦解他賴以統治的最根本的基石——忠誠。
如果說，這種緩慢的“腐化”還能讓他忍受，那麼，從南方傳來的、關於顧昭實力呈幾何級數增長的情報，則徹底碾碎了他最後的一絲幻想和耐心。
“鎮海號”！那艘在天津港進行演習的、冒著黑煙、不用風帆、身披鐵甲的怪物戰艦的消息，通過各種誇張的演繹，早已傳遍了整個東亞。在朝鮮使臣的描述中，那簡直是一頭能夠逆風逆水而行的海中惡龍，它的咆哮能撕裂天空，它的鐵甲刀槍不入。
緊接著，顧昭平定中原，整編大軍的消息也傳了過來。雖然數字被誇大到了“百萬”，但顧昭在河南、陝西建立起三個裝備統一、訓練有素的龐大軍團，卻是不爭的事實。更可怕的是，那支曾經讓八旗鐵騎飲恨德勝門下的龍騎兵，如今已經擴編成了一支上萬人的、能夠千裡奔襲的恐怖力量。
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則是關於“開拓號”遠征呂宋、炮轟馬尼拉、逼迫西班牙人賠款道歉的戰報。西班牙人，在皇太極的認知裡，是和葡萄牙人一樣，擁有著堅船利炮的“紅毛夷”，是連大明水師都為之頭疼的存在。而現在，顧昭的一支偏師，就能將其輕鬆碾壓。
皇太極將所有情報串聯起來，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結論，清晰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時間，已經不在他這一邊了。
顧昭的發展速度，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和理解。那是一種他完全陌生的、依靠著工業、商業和技術，進行著爆炸式增長的力量。如果再這樣等下去，再給他三年，不，甚至隻需要一年，等顧昭徹底整合了內部，將天津的工業模式推廣開來，將他那支能夠遠征西洋的艦隊對準遼東之時，他引以為傲的大金國，他父汗努爾哈赤窮儘一生建立的基業，將再無一絲一毫的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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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就等於死亡。
想到這裡，皇太極霍然起身。他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睛，掃過殿內每一個王公貝勒的臉。那目光中，帶著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瘋狂，和一種屬於梟雄的、賭上一切的決絕。
“諸位！”他的聲音嘶啞，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驚雷般在大殿內炸響。
“不能再等了！”
他抓起桌上的那份情報，狠狠地擲在地上。“你們都看看！這就是我們一直以來輕視的南朝！這就是那個我們以為隻知道內鬥和空談的腐朽帝國！在那個顧昭的手中，它已經變成了一頭我們即將無法戰勝的猛獸！”
“那顧昭，如今已成氣候！他的新軍，裝備著我們聞所未聞的火器；他的工廠，日夜不休地打造著殺人的鋼鐵；他的艦隊，已經能將炮口對準紅毛夷的城堡！再給他三年五載，等他的鐵路修滿中原，等他的鐵甲艦布滿大海，我大金將再無寸土！我們將被他活活困死在這片苦寒之地，最終像被圈養的牲畜一樣，任其宰割！”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帶著一絲悲壯的顫抖。“此戰，已經不為劫掠，不為財富，更不是為了入主中原的虛名！”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狠狠地插在麵前的禦案之上，刀鋒嗡嗡作響。
“此戰，隻為……生存！！”
“我們要趁他根基未穩，趁他的新政還在推行，趁他的海軍主力尚在南洋！我們要集結我們所有的力量，賭上我們八旗子弟身上流淌的最後一滴血！直搗京師，逼其決戰！將他那套需要時間才能運轉起來的戰爭機器，在他剛剛建成的時候，就徹底砸碎！”
“此戰若勝，天下便是我們的！中原的萬裡江山，億萬財富，將為我等所有！此戰若敗，”皇太極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血色，“我大金……便萬劫不複！！”
大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王公貝勒，都被皇太極這番充滿了末日氣息的宣言所震撼。他們感受到了那種被逼入死角的絕望，也同時被點燃了那種屬於草原民族的、最原始的賭徒般的瘋狂。
最終，還是多爾袞第一個站了出來，他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地說道：“汗王英明！奴才願為先鋒，誓死追隨大汗，再叩關門！”
“誓死追隨大汗！”
所有的王公貝勒，如同被點燃的乾柴，齊刷刷地跪倒在地，發出了山呼海嘯般的呐喊。
後金國的戰爭機器，在這一刻，被徹底發動到了極致。
皇太極幾乎集結了所有能調動的力量：滿洲八旗最精銳的巴牙喇兵護軍營）和馬甲騎兵）為核心；新近收編、對明朝充滿仇恨的科爾沁、喀喇沁等蒙古部落騎兵為兩翼；再加上數萬漢軍旗的炮手和仆從軍。一支號稱二十萬的、空前龐大的混合大軍，在極短的時間內便集結完畢。
這一次，他沒有選擇從山海關一線硬碰，因為他知道，那裡已經有了顧昭的嫡係部隊。他選擇了和曆史上己巳之變時一樣的路線——繞道蒙古，從防線相對薄弱的喜峰口、古北口一線，如同一把燒紅的、凝聚了整個民族最後希望與瘋狂的尖刀，向著那看似堅固，實則在他看來已有無數裂痕的大明長城防線，狠狠地刺了過去！
山雨欲來風滿樓。
一場決定兩個民族，乃至整個東亞未來數百年命運的終極決戰，在這位後金梟雄不顧一切的國運豪賭中，正式拉開了它血腥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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