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殘陽似金。
無儘的霞光，正毫無保留地潑灑在眼前那道橫亙於天地之間的巨龍脊背之上。古老的城牆磚石，在經曆了數百年的風霜侵蝕後，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赭褐色，每一處斑駁，都仿佛在訴說著金戈鐵馬的往事。
山西與蒙古交界，殺胡口。
顧昭獨自一人，勒馬立於關隘的最高處。
凜冽的朔風，從關外那片蒼茫的草原上呼嘯而來，卷起他黑色大氅的衣角，發出獵獵的聲響。他的身軀，挺拔如槍，在血色的夕陽下，投下一道被拉得極長的、孤獨的影子。
在他的身後，是綿延數裡、悄無聲息的營地。數千名從第三軍團精挑細選出來的將士，已經完成了最後的集結。他們是他手中最鋒利的劍，即將隨他一同，插入這大明帝國最富庶，也最幽深的腹心之地。
而在他的前方，是層巒疊嶂的呂梁與太行。在那群山環抱之中，隱藏著一個經營了數百年的、龐大到足以影響國運的商業帝國——“西風烈”的老巢。那裡，沒有揮舞著馬刀的敵人，卻有著比刀鋒更加致命的黃金陷阱與人心詭局。
顧昭的目光，久久地凝視著那蜿蜒遠去的長城。這道用血肉與磚石鑄成的防線，是大明抵禦外辱的象征。然而，他此行要征討的敵人，卻早已不在牆外。
思緒仿佛被這蒼涼的朔風拉扯著，回到了那個遙遠的、一切開始的起點。
他仿佛又聞到了遼東薩爾滸戰場上，那刺鼻的血腥與腐臭。他在死人堆裡第一次睜開雙眼，看到的，就是這個時代最殘酷、最絕望的底色。那一刻，他隻想活下去。
畫麵一轉，青山堡的簡陋高爐旁，他看到了那第一爐鋼水，如同熾熱的鐵流般奔湧而出。那是他為這個腐朽的王朝，注入的第一絲屬於另一個時代的筋骨。那鋼鐵的光芒，映照著他年輕的、寫滿了野心的臉龐。
緊接著，是京師德勝門外。那麵在屍山血海之上重新飄揚的玄鳥龍旗，以及旗下那山呼海嘯般的“萬勝”之聲，將他推上了權力的巔峰。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萬民的希望與帝國的重量，都沉甸甸地壓在了自己的肩上。
而後，是紫禁城，乾清宮。幽暗的燭光下，他曾與那位高踞龍椅之上的君王，進行過無數次生死對峙與權力博弈。他看清了那雙深不見底的、充滿了猜忌與依賴的帝王之眼。他知道，自己走出了一條前無古人的道路，也踏上了一條隨時可能粉身碎骨的鋼絲。
最後，記憶的潮水，溫柔地湧向了遙遠的南洋。在雅加達總督府的那個夜晚，海風輕拂，他第一次向另一個靈魂，袒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當念雲柔軟的指尖，輕輕撫平他眉宇間的疲憊時，他才恍然發覺，自己在這個陌生的時空裡，已經有了真正的牽掛。
……
“我究竟是誰？”
顧昭在心中，無聲地問著自己。
是大明的忠臣？或許是。他所做的一切，客觀上都在延續著這個王朝的生命，試圖將它從傾覆的邊緣拉回來。
是亂世的權臣？似乎更貼切。他手握重兵，掌控著帝國的經濟命脈，甚至在遙遠的海外，開辟了屬於自己的殖民地。論及實力，他早已是事實上的“國中之國”，權勢之盛，足以讓任何帝王都夜不能寐。
然而，在他的靈魂深處，他始終覺得自己隻是一個來自四百年後的異鄉客，一個孤獨的、試圖逆轉曆史洪流的“竊賊”。他所有的權力，他所建立的一切，都維係在“大明鎮國公”、“天下兵馬副元帥”這個虛幻的名號，以及崇禎皇帝那份脆弱得如同薄冰的信任之上。
這是一場豪賭，他押上了自己的性命，以及這個時代無數人的未來。
他緩緩收回了望向遠方的目光，轉而投向了關內，那片被暮色籠罩的山西大地。
那裡的敵人，與他以往所麵對的，完全不同。
他們不是建虜，不會與你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廝殺。他們甚至會是你的“朋友”，是你最好的生意夥伴。他們會微笑著，為你奉上最甘醇的美酒，隻是那酒裡，可能淬著最致命的劇毒。
這不再是一場單純的軍事征服。這將會是一場金融之戰、政治之戰、人心之戰。對手的武器，不再是弓箭與馬刀，而是一本本厚厚的賬冊，一張張盤根錯節的人情關係網，以及那足以買通鬼神的、堆積如山的金銀。
他要麵對的，是一個與大明官僚體係共生了數百年的龐大利益集團。想要拔除它，就等於要從這個帝國的身上，活生生地剜下一塊血肉。
風聲，在耳邊變得更加淒厲，仿佛是古戰場上無數英魂不散的悲歌。
一句流傳千古的邊塞詩，毫無征兆地，浮現在顧昭的腦海之中。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
他低聲地吟誦著，嘴角，勾起了一抹帶著無儘蕭索與決然的笑意。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是啊，龍城飛將……何等的豪情，何等的壯誌。
可惜……
顧昭的目光，變得無比深邃。
“可惜，如今真正啃食著帝國根基的‘胡馬’，早已不在陰山之北了。它們在朝堂之上，在賬本之間，在每一個看似繁華的角落裡，貪婪地吸食著民脂民膏，腐蝕著國家的棟梁。”
“我顧昭，今日，便要做一次這‘龍城飛將’。”
“隻是我所征討的，不是胡馬，而是這帝國內部，最深沉、最頑固的黑暗！”
話音落下，天邊最後一縷血色的殘陽，也徹底沉入了地平線之下。
夜幕，降臨了。
顧昭猛地一拉韁繩，調轉馬頭，不再回望。那個在夕陽下被拉得極長的背影，最終，融入了濃稠的夜色之中。
在他身後，那座沉默的軍營，仿佛一頭從沉睡中蘇醒的鋼鐵巨獸。數千名鎮北軍的精銳將士，悄無聲息地跨上戰馬，彙成一道沉默的鋼鐵洪流，向著漆黑的關內，緩緩開去。
他們的馬蹄上，都包裹著厚厚的棉布，行進間，隻聽得見甲葉碰撞的輕微摩擦聲，以及那壓抑著的、令人心悸的呼吸。
一場針對大明“經濟心臟”的、最凶險、也最精密的外科手術，即將開始。
等待這位“龍城飛將”的，究竟是黃金鋪就的致命陷阱，還是通往權力最頂峰的染血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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