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貴腳不沾地趕回茶館，三言兩語便交了差。宋少軒聽得心頭火起，這蠢材連乞丐的話都懶得核實，簡直像顆算盤珠子，撥一下才肯動一動。
“知道了。”宋少軒懶得抬眼，揮揮手打發他去招呼客人，自己隻管撥弄算盤珠子。賬冊上的墨跡還沒乾透，門外來了三人。
“宋兄弟，後院說話！”黎蕭鵬帶著趙無名和方郎中闖進來，衣襟上還沾著塵土，分明是城外趕來。
宋少軒撂下賬本就跟去，心口突突直跳。待聽得解藥已成，鬆了一口氣，至於後麵的“百兩白銀一顆，需連服七顆方能痊愈”的話，渾然不放在心上。
“這是一千兩銀票！”他忙不迭地掏出貼身揣著的銀票，雙手捧著躬身奉上，“小的剛僥幸發了筆小財，求二位務必收下！二位高人，容小的叩謝了。這點銀子實在算不得什麼，能換條命已是天大的僥幸。”
這一躬彎得極深，言語間的虔誠半點摻不得假。亂世裡，能從閻王爺手裡搶人的大夫，原就比那沉甸甸的真金白銀金貴百倍。
趙無名接過銀票，隨方郎中匆匆離去，隻留下一顆藥丸，囑咐七日後複診送藥。宋少軒這才得空拉住黎蕭鵬。
得知三兒已“料理”妥當，宋少軒壓低聲音問道：“黎大哥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敢問一句，何處能尋到肯效死命的忠仆？”
黎蕭鵬聞言，眼皮一跳：“死士？你要這等人物作甚？你又不造反，又不做那捅破天的勾當，何至於此？”
宋少軒連忙將心中所慮和盤托出，央求他指點。黎蕭鵬聽罷，不禁啞然失笑：“嗨！你這哪是要死士？不過是想找兩個聽話跑腿、嘴巴嚴實的罷了！這還不簡單？”
他指著城門外，“挑兩個順眼的流民買回來便是！城外那些人，餓得隻剩一口氣，早不算人了，就剩求生的本能。你給他們口飯吃，給條活路，叫他們做什麼都成！隻不過……”
他話鋒一轉，神色認真了些，“買回來容易，調教卻要費心。得慢慢試，看這人骨子裡還剩幾分人性，日後能不能得用，得看你的眼力和運氣。”
宋少軒豁然開朗，忙央求黎蕭鵬帶他去城門外物色。黎蕭鵬爽快應下，領著他直奔街口米鋪。
人未到聲先至：“掌櫃的，兩擔四等米！”黎蕭鵬遠遠喊道，“再套輛車，去趟城門。”
米鋪老板心領神會，麻利應道：“得嘞！八兩銀子。喲，宋掌櫃府上缺人伺候了？是缺個倒夜壺的，還是少個打洗腳水的？”他笑嘻嘻地打趣。
“嗯……”宋少軒被問得麵皮一熱，頗為尷尬。說實話，“買人”這事兒，他生平頭一遭。心底總像梗著根刺，渾身不自在。可眼下實在無人可用，不得已，也隻能硬著頭皮走這一遭了。
儘管黎大哥和掌櫃二人都視此為尋常，宋少軒心底那根刺卻仍在。他隻能反複默念：不得已，不得已。
板車吱呀著推到城門口，黎蕭鵬立刻在攢動的人頭中物色起來。宋少軒卻是第一次真正踏足此地，眼前景象令他瞬間明白了何為“城門之外無朝廷”。
城內南貧北賤的角落，與這城門外的煉獄相比，竟如同天堂！南城不過是大雜院擁擠些，北城也僅是底層掙紮求生，可好歹是條活路。
而這城外是真真切切的人間地獄！有人蜷縮在地，僅剩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是活物。更有人直勾勾盯著那些瀕死之人，眼神空洞麻木，看得宋少軒脊背發涼，寒毛倒豎！
“這個小子不錯，十來歲，跑腿正合適。養上幾年，是塊什麼料就清楚了。你看如何？”就在宋少軒心生退意、幾乎要轉身逃離時，黎蕭鵬已挑好了人選。
“成…成！我不懂，全憑大哥做主。”宋少軒隻想儘快離開這鬼地方，聲音都帶上了幾分急切。
黎蕭鵬點點頭，徑直走向縮在牆根的一家人，揚聲問道：“這孩子，怎麼個價？”他指了指其中一個枯瘦的男孩。
一個乾癟老頭慌忙把男孩死死摟在懷裡：“爺！男娃…男娃不賣！這兩個丫頭片子賣！您瞧，都插著草標哪！”
他一邊說，一邊抄起手邊的竹竿，狠狠抽打旁邊兩個默不作聲的半大丫頭，“沒眼力的賠錢貨！哭都不會哭嗎！趕緊巴結大爺，賣掉了一家有飯吃。”
竹竿帶著風聲落下，兩個丫頭疼得渾身顫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死死咬著下唇，硬是一聲不吭。
“女娃不要，”黎蕭鵬斷然搖頭，目光緊盯著那老頭，“隻要男娃。兩擔米，一口價。這年景，過了這村可沒這店了。”
乾癟老頭枯樹皮般的臉上肌肉抽動，依舊死死摟著男孩，不肯撒手。他揮舞著竹竿，更狠地抽打兩個瑟縮的女兒。
他唾沫橫飛地咒罵：“沒用的賠錢貨！光知道吃白飯！爺，您行行好，兩個丫頭片子一起領走，就兩擔米！成不成？”他近乎哀求地看著黎蕭鵬。
“得了！”宋少軒再也看不下去，那竹竿仿佛抽在他心上。他猛地一揮手，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黎大哥，就這兩個女孩吧！趕緊回城！”
黎蕭鵬瞥了宋少軒一眼，無奈地歎了口氣：“成吧。丫頭們，跟我走。”他不再看那老頭，招呼一聲，便領著兩個依舊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的女孩走向城門。
到了板車前，他指著車上兩袋明顯發綠、散發著淡淡黴味的糙米，對追過來的老頭冷聲道：“喏，你的米，自己扛走。”
老頭渾濁的眼睛瞬間亮了，仿佛餓狼見了肉，哪還顧得上女兒，枯瘦如柴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撲上去一把拽下米袋，四袋米在地上堆了一摞，他緊緊摟在懷裡，嘴裡不住念叨：“謝爺賞金！謝爺賞……”
黎蕭鵬不再理會，帶著兩個沉默的女孩，和推著空車的宋少軒，轉身走進了那象征著生路的城門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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