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天的工夫，京城裡頭像是陡然冷清了不少。好些個大飯莊子，往日喧嘩不絕，眼下卻人影稀疏；連戲園子也悄沒聲兒的，沒了往常那股子熱鬨勁兒。倒是街麵上馬車來來往往，軲轆聲不斷，也不知忙的是些什麼營生。
茶館裡卻照舊是熱鬨的。宋少軒清早起身，洗漱利落了，撩簾子出來一瞧——還是那幾位老主顧，簡直把這當作自家炕頭，一早就來占座兒。他也沒多想，正要往櫃台那頭走，卻被人一聲叫住了。
“掌櫃的，過來，我跟您打聽個事兒。”一個中年男子揚聲喊道。
“喲，趙掌櫃，是您叫我？有什麼吩咐？”宋少軒一聽就認出來是“彙珍堂”的趙掌櫃，忙笑嗬嗬迎上前。
“您辦的那學堂，教不教洋文啊？”趙掌櫃苦著一張臉問。
“教啊，我自個兒也學得還成。怎麼……您也有心學這個？”宋少軒有點意外。
“那可不學嗎！這都什麼年月了？琉璃廠那兒洋人一撥一撥的，我一句叨嘮不上，生意還怎麼做！”他越說越頹唐，直搖頭。
宋少軒打趣他：“您從前不也不跟洋人打交道麼？買賣不照樣做得風生水起？怎麼今兒個想起這出？”
“唉，甭提了！”趙掌櫃一拍大腿，“前陣子收了兩隻瓶兒，都是咬牙出了高價弄來的精品。這下可好，怕是要爛手裡嘍……這幾天琉璃廠冒出十好幾件好東西，滿街洋人問價，咱卻張不開嘴啊！”
“我教您幾句也成，可您……記得住嗎？”宋少軒猶豫著問。
“記得住，記得住！我拿筆蘸墨寫下來，還不行嗎？”趙掌櫃一邊說，一邊真從懷裡掏出筆墨紙硯，“你就說，我記！回去我自個兒拚了命也得背下來！”
“得嘞，您問一句我答一句，咱慢著點兒來，不著急。”宋少軒爽快應了下來，教得是清清楚楚。半晌過後，兩人笑著拱手作彆，各走各路。
誰成想，下午宋少軒放學剛回到茶館還沒站穩，趙掌櫃已經怒氣衝衝找上門來了。他一腳跨進門檻，手指著宋少軒就罵：“好你個小兔崽子！我好聲好氣向你請教，你倒拿你大爺我逗悶子是吧！有你這麼辦事兒的嗎！”
“哎，您這怎麼開口就罵人呐？我好心好意教您，還教出罪過來了？”宋少軒被他罵得心頭火起，語氣也硬了起來。
“你還有臉說那是好好教？！我不跟你廢話，咱就找個人評評理！要是我的不是，我當場給你磕一個。要是你成心糊弄我，你也得規規矩矩給我磕一個！怎麼樣，敢不敢？”
“敢啊！這有什麼不敢的？”宋少軒一口應了下來。兩人二話不說，徑直去找了同文館的洋教習範德裡希先生評理。
這位號稱“中國通”的範先生接過趙掌櫃遞來的紙條，掃了一眼便點頭道：“沒問題啊？這寫得挺對。怎麼了？”
“哎……那就邪了門了！”趙掌櫃撓著頭，一臉困惑，“今兒個我照這麼跟洋人做生意，人家本來瞧得好好的，一聽這個扭頭就走！還不止一個，是好幾個都這樣！”
範德裡希也覺出蹊蹺，向前傾了傾身子問道：“好幾個？你說說具體情況？我幫你分析分析。”
洋人一進門，我就招呼‘哈柔’，手這麼一伸——“錄課錄課”，對不對啊？”趙掌櫃邊說邊比劃，雖說腔調有點彆扭，可聽起來倒也像那麼回事。
“這沒問題啊，難道人家不搭理你？”範德維希疑惑地追問。
“搭理了啊！還他媽挑了東西，拿手裡仔細瞧了半天呐。那我不得誇一誇嗎？我就說東西好——“古德”，叫他買——“白，結果人家臉一冷，扭頭就走了！”趙掌櫃撓著頭，怎麼也想不通哪兒出了岔子。
“噢，我的上帝啊？你每一次……都這麼說的？”範德維希捂著臉，聲音都發顫。
“沒每次都這樣啊！我還說了“古德古德”，他也衝我比大拇哥了，我就接著說“白白”，好家夥，立馬臉色一變，甩袖子走人！”
…………
宋少軒和範德維希對視一眼，一時竟無言以對。隻好拉他坐下，耐著性子從頭解釋了一遍，才總算把事情弄明白。
趙掌櫃也是個爽快人，明白過來頓時起身就要賠禮。宋少軒連忙攔住：“都是氣頭上的話，哪能真讓您磕一個？誤會解開了就成！”
“唉，我也是真急眼了！”他一拍大腿，頹然坐回椅子上，“不瞞你說，我手裡壓了兩隻瓶子啊！一萬多兩銀子砸進去了，裡頭還有八千兩是彙通錢莊的印子錢……我能不著急嗎！”
宋少軒眼珠一轉，心下暗道這倒是個機會：“這麼著，您勻一隻瓶子給我，我替您出手。您給個底價，低於這個數我絕不賣。以三天為限，您看行不行？”
“你～～你跟著瞎摻和什麼？你上哪兒找買主去？”趙掌櫃雖沒明說，話裡話外卻透著一股瞧不上。
“嘿喲，您這可真是小瞧人了！”宋少軒聽出他話音裡的輕視，索性擺起架勢來，“您知道我學堂裡有多少家底厚的少爺？我會多少洋文、認得多少洋人，您又清楚嗎？”
“噢……”趙掌櫃被他這話說愣了，半晌扭頭看向範德維希，“範大人，您二位……能不能就用洋文聊幾句？”
宋少軒一聽就明白，這是要考較自己呢。可他早下過苦功，這點場麵還不是手拿把掐的事兒？
兩人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嘰裡咕嚕聊得風生水起，直聽得趙掌櫃兩眼發亮！
“成！”他突然一拍大腿，“就讓你試試！以三天為限。有一隻同治青花雲龍紋賞瓶，你拿去賣，底價四千兩，超出部分都歸你！我分文不取，怎麼樣？”
宋少軒拱手一禮：“既如此，咱請範德維希先生做個見證。買賣若成，我按行規酬謝，您看可好？”
“成！”趙掌櫃一口應下，轉身就拉著範德維希講起了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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