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軒緩步走了過去。這些日子，他始終記著範先生的話，試著在周遭看看。發現根本無需遠行，這城裡處處是苦命人。他托小釗弄來幾十袋米麵，又找天叔訂了些肉，打算儘自己所能，做點兒善事。
“老年，一個人發什麼呆呢？”他這一聲喚，才將對方從恍惚中驚醒。老年一見是宋掌櫃，趕忙站起身，習慣性地哈著腰問：“宋掌櫃，是要進茶？我替您搬去，還是老規矩，您放心，一定辦得妥妥貼貼。”
“今天不搬貨，明天你幫我買些煤來就行。特意給你送點米麵，你家人口多，負擔重。”宋少軒語氣溫和。
可他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就斜刺裡插了進來，有名的老鴇子宋媽媽走了過來，言語裡帶著股精明又刻薄的勁兒：
“喲，我還以為是香案上的菩薩顯靈下凡了，原來是宋掌櫃啊？怎麼，家裡兩個丫頭還不夠，又惦記上老年家的姑娘了？”
那老鴇子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扭著身子靠到老年身邊，眼睛斜睨著宋少軒，“不過話說回來，橫豎都是要賣的，賣給誰不是賣。老年，你們家大丫頭什麼價？宋掌櫃出手闊不闊綽？”
一股血氣猛地衝上頭頂，宋少軒隻覺得胸口發悶，像被什麼東西死死壓著。這算什麼世道？怎麼就能肮臟成這樣！他正要開口斥罵，卻聽見老年低著頭，聲音沙啞地開口：
“宋掌櫃隻是要買煤，順道送我兩袋米麵。能吃幾天是幾天，但終究是要賣的。隻不過你這價……也太低了吧？”
老鴇子頓時笑出了聲，瓜子殼隨口吐到一旁：“我說呢，菩薩哪會進窮鬼的門。原來不過是人家發發善心。嘿喲，宋掌櫃，您可真是個大好人啊。”
她話裡有話地瞥了他一眼，又轉向老年：“要我說，老年，窮就彆生那麼多孩子。自己受罪，孩子也跟著遭孽。打定了主意就賣給我，早賣早輕鬆，多留一天，不就多吃你一天糧麼？”
“老年，是你……你要賣自己的孩子？”宋少軒這才猛然醒悟。不是旁人逼迫，竟是老年自己動了這個念頭！
“實在是……養不起了，生的孩子太多了……”老年始終低著頭，雙手局促地搓著，話音越來越低，幾乎吞進了肚子裡。
“你知不知道，賣給她之後，你女兒會落得什麼下場？”宋少軒咬緊牙關，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質問他。
“姑娘命苦，投生到我家……也許，這就是她們的命吧。”老年聲音微弱得像自言自語，隻有站得最近的宋少軒勉強聽見。
“喲，”老鴇子在一旁嗤笑出聲，瓜子殼隨口吐到地上，“宋掌櫃，您這是品茶品出鹹淡來了，連彆人家事也要管？彆說整個京城，就光這幾條胡同裡，這樣的事有多少您知道嗎？襯多大的家業啊？您管得過來嗎？是您能管的嗎？朝廷都不聞不問，您一個人，頂什麼用？”
她斜眼打量著宋少軒，語氣帶著譏諷：“年輕人熱血衝頭，老婆子我懂。可就算您今天買回去了，您家裡也快十個丫頭了吧？誰替您照顧？今後的日子，您還管不管？”
“管！”宋少軒幾乎未經思考，話已脫口而出。正如她所言，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他聽見自己斬釘截鐵地說：“能不能管得過來另說，但現在，我管定了！用不著你操心。”
“哼，您要管就管吧，不是我老婆子咒您，這檔子事兒，旁人躲都躲不及。”宋媽媽冷哼一聲，扭著身子徑自走了。
見她走遠，宋少軒這才緩緩舒出一口氣，平複心緒。這時他才注意到，直播間早已被洶湧的評論刷滿：有人怒罵老鴇該死，有人哀歎世道黑暗，也有人急切地出著主意。
就在他轉身打算搬起米麵時，整個屏幕突然齊刷刷湧出一片同樣的留言：
“不要給！”
他一下子愣在原地，終於看清了那密密麻麻的彈幕：
“你就是生得晚，趕上好時代了，想法也太天真！”
“這種老糊塗現在看著可憐，信不信他以後還接著生？”
“他骨子裡就瞧不起女兒，你留糧食有什麼用？轉頭照樣賣！”
“真要管，除非你把女孩全都接走。”
“對，接回去自己養！不然遲早還是被賣！”
…………
一時間，宋少軒怔在原地，不知該作何抉擇。就在這時，一則私信彈出。他點開一看，心跳驟然加快。天叔竟發來一行字：“接回去，我來養。”
眼看著大丫頭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宋少軒心頭一緊，終於咬牙開口：“老年，你這八個丫頭，我全要了。你說個價，我帶回去養。”
“都……都要？”老年張大了嘴，半晌才遲疑地伸出五根手指，“五十兩……五十兩成嗎？”
八個人，才五十兩。還真是人不如一隻上好蛐蛐。宋少軒沉默片刻，一言不發地掏出銀子遞過去。他差人去立字據，自己則站在原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也許所謂“清末的美好”，從來隻存在於那些荒唐的電視劇裡。而這現實，隻剩頂頂吃人的世道。
哪裡有什麼歲月靜好？王朝末路，眾生皆苦。他雖早有心理準備，可真正親眼見到時，仍感到一種近乎窒息的壓抑。
“宋、宋掌櫃……”老年囁嚅著，又在這個時候補上沉重一擊：“您家裡……有多的舊毯子嗎？麻布的也行。孩子們就隻有一身衣服……”
宋少軒剛要轉身吩咐推車的夥計回茶館取些衣物，卻見一個姑娘捧著疊得整整齊齊、剛漿洗好的衣服走了過來。
“掌櫃的，用我的吧。先讓她們穿上再說。”
來人正是常替宋少軒做衣裳的女裁縫夢玲。她手藝精細，為人安靜素雅，似乎就住在這附近，守著前店後院的小本生意。宋少軒沒想到，她會在此時出現，還主動伸出了援手。
“多謝你，夢玲姑娘，有心了。”宋少軒接過衣服，鄭重道謝，隨後將其交到老年手中。
宋少軒未曾預見，自己現在的一點善舉，既為自己覓得姻緣，這幾個小丫頭，更在日後為他守住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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