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轉眼一月已過。當宋少軒再次踏入那條胡同時,卻再也尋不見那婦人的蹤影。
幾經打聽,才得知她早已遭遇不測,甚至連喪事都已辦完多時。老年一家也不知所終,他四下探問,最終找到方郎中細問究竟,方知那婦人臨終前竟產下了常三的親骨肉!
聽聞這一切,宋少軒心頭猛地一沉,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自責。常三拋妻棄子、遠走求學,固然對不起家人,可他宋少軒受常夫人所托,最終卻未能護住這對母子,實在是辜負了她的囑托。
方郎中所知也有限,隻記得那孩子“眼睛極大,右手虎口處有一顆痣,右掌邊緣另有一顆”。除此之外,再無線索。正是這寥寥數語,讓宋少軒從此多了一個習慣:與人交談時,總不由自主地,看向對方的手掌。
一月之間,川省民情鼎沸,已有山雨欲來之勢。然而京城之中,卻依舊波瀾不驚。粵省起義甫起即被撲滅,革命黨人四散奔逃,連武昌匪首也已不知所蹤。貴族老爺們自是穩坐釣魚台,認定了川省掀不起什麼風浪。
澄貝勒坐在茶館裡,悠閒地邀範五爺一同用飯。五爺略提了句川事,卻見澄貝勒連連擺手笑道:
“你怎麼也糊塗了?這普天之下,最粗的大腿,不就是咱們的腿麼?最好的飯菜,自然也是咱們的殘羹剩炙。天下本就是旗人的天下,要他們一條鐵路,又算得了什麼?”
他抿了口茶,悠悠道,“彆忘了,兵權,可還牢牢攥在咱們手裡。”
範五爺一聽,頓時寬了心,揚聲笑道:“說的是!小宋子,走,一塊吃飯去。吃完了,爺還得趕回來鬥蛐蛐呢。一年到頭能痛快玩的日子就這麼些,再不玩可都來不及啦!”
澄貝勒也含笑招手,“一起來吧,入秋的鱖魚正肥美,此時不吃,更待何時?”
宋少軒看著他二人,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都這般時候了,還隻顧著品魚的肥瘦、鬥蛐蛐的輸贏?革命黨的風聲愈緊,他們卻渾然不覺。他心下暗歎:如此這般,怎能不亡?
茶館櫃台旁常年放著一隻木箱。每逢澄貝勒與範五爺來此鬥蛐蛐,不論勝負,總會留下不少銀錢,算作占用場地的酬謝。
短短一月有餘,這已是換上的第三隻箱子。粗粗一算,所積銀兩已不下六百兩。如此揮金如土,無非是因兩家底蘊深厚。庫房裡的銀子,怕是幾輩子也揮霍不儘。
他們豈不正是趕著花錢麼?宋少軒不再推辭,隻轉身輕聲囑咐以雯好生看顧妹妹們,便隨他們出門赴宴去了。
幾人剛踏入酒樓,便覺滿堂喜氣撲麵而來。原來是福林綢緞莊正在設宴慶賀。宋少軒抬眼一望,不由得怔了怔,又見張廣有意躲閃,心知他不願聲張,便也隻做不見。
可這“傻”,卻不是他想裝就能裝到底的。滿座賓客賀聲不絕,他總不能一一捂了人家的嘴。張廣成親至今不過半年有餘,孩子便以七斤八兩“足月”降生。其中究竟,他自己心裡比誰都清楚。
張廣既要裝傻,旁人自然也樂得配合。連鬆三爺也隻坐在一旁訕訕不語,埋頭一杯接一杯地喝悶酒。
幾輪推杯換盞,他已喝得五迷三道,起身便要告辭。友人出言挽留,他卻執意不肯多待。心中終是覺得自己對不起張廣,生怕再喝下去,管不住嘴吐露真言。
於是他一路踉蹌,朝著茶館方向晃去,盤算著喝些茶水解酒。行至半路,忽見一對父女迎麵走來,他眯眼一瞧,頓時樂了。
這不是在天橋常見的那姑娘麼?父女倆搭檔唱大鼓,他是熟客。自打上回陪宋掌櫃請風水先生時偶然聽了一曲,便時常覺得意猶未儘。從那之後,他一得空就去天橋捧場,也常慷慨打賞。
今日路上巧遇,又仗著酒意,他便熱情邀二人同去喝茶。父女見是常打賞的恩客,自然不敢推辭,遂跟著他一路行至老裕豐茶館。
鬆三爺熟門熟路踏進茶館,揚聲道:“老規矩一壺龍井,再加兩碗茉莉香片!”招呼父女落座後,自己也癱進椅中。
幾口熱茶下肚,他非但未覺清醒,反倒更加昏沉。陳年黃酒後勁極凶,尤其怕風。常喝酒的人都曉得,這酒入口溫和,卻最易醉人,還有個渾名叫做“見風倒”……
鬆三爺扯開嗓子,帶著醉意高聲嚷道:“諸位~~今日鬆某高興,請各位聽段好的!”說罷從懷裡摸出銀子往桌上一拍,指了指中間的戲台,“去,上去唱!”
父女二人麵麵相覷,麵露難色,連連推辭。鬆三爺卻不由分說,又掏出一錠銀子“哐”地摞上:“怎麼?嫌少?再加一錠!總夠了吧?”
女兒秀蓮仍搖頭怯聲道:“爺,這不合規矩,真不能唱……”話音未落,老父猛地一陣咳嗽打斷她,隨即堆起笑臉將銀子迅速攬入懷中:“唱、唱!這兒又沒外人,怎不能唱?這就上去唱一段!”
秀蓮還想爭辯,老父狠狠瞪她一眼,右手微不可察地一顫!她頓時臉色發白,急忙扭頭欲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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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蓮,”父親聲音冷了下來,“還不快去?”秀蓮咬了咬唇,終究不敢違逆,隻得在一片催促聲中低頭上台。
鬆三爺確實是個懂行的。秀蓮這姑娘嗓音清亮,模樣也俊,一段唱下來婉轉有致,引得滿堂喝彩。卻不知何時,“活閻王”王國煌巡街至此,聞聲帶人闖入,一直立在台下冷眼睨視。
待秀蓮唱罷謝場,他這才大步上台,一腳踹翻大鼓,反手就給她一記耳光:“跑江湖的規矩都喂狗了?真當你閻王爺爺好說話?敢上門打我臉!”
“活閻王”這一鬨,眾人才恍然回神,紛紛看向鬆三爺:“三爺…這父女倆,沒拜過碼頭?”
鬆三爺霎時酒醒,冷汗涔涔而下。壞了,不經意間忘了,這回可真害慘人了。
原來在那年月,戲子屬賤業中的賤業,比下九流還不如,就連窯姐兒見了他們都自覺高上一等。他們被稱為“有錢人的玩意兒”,不服務百姓,隻供權貴消遣,與玩物無異。
那時不像後世有什麼公眾媒體,唱戲表演基本隻為討闊佬歡心。尋常人想聽戲?得掏錢,而且班底、碼頭、地盤,處處都是規矩。
再低一檔的,如天橋賣藝之流,雖說是給窮人解悶,一樣得交錢才能聽。而要吸引人,就不得不摻進不少“葷段子”。乾乾淨淨的曲子根本沒人捧場。正因如此,這行當才愈發被人輕賤。
若要在某地登台,必須先“拜碼頭”!即向地頭蛇獻禮請安,求得允許。若不拜就上台去演,便是公然瞧不起人、不給麵子,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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