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貴將賞錢仔細收好,一轉身,竟全然沒留意到傅五爺正邁進門來。這一疏忽,傅五爺心裡頓時有些不痛快。
想當初他仍是茶館房東之時,這長貴見過他多少回?如今竟像從不認識一般,連點個頭賠個笑都沒有,更彆說上前招呼了。
他沉著臉走進店內,自顧自揀了個位置坐下。夥計立刻上前,直挺挺站在一旁等他點菜,也不多話。
傅五爺暗自搖頭:這店裡的夥計,一個個都像木頭樁子似的,呆板不知變通,真不知是怎麼教的。
好在他是老主顧,也懶得一般見識,便熟練地點起來:“來一鍋羊湯豆腐,一碟羊羔凍,切盤羊肚,再燙壺黃酒。”
其實這店裡最得他心的,倒不是那名聲響亮的羊羔凍,而是這看似尋常的羊湯豆腐鍋。
每日用羊骨精心熬製的高湯,撇淨浮油,取清湯入小鍋滾沸,再加入凍豆腐塊。那豆腐經冰凍後呈現蜂窩狀孔洞,正是絕妙之處!
滾燙的羊湯洶湧滲入每一個孔隙之中,飽吸精華。臨出鍋時撒上一把切碎的芫荽、拍好的蒜末,熱騰騰地盛進砂鍋煨著。
上桌時熱氣裹挾著濃香氤氳而上,格外誘人。此時舀起一塊吸飽湯汁的豆腐,吹一吹熱氣,配一口溫潤黃酒,細細咂摸,真是再美不過的享受。
傅五爺吃得愜意,又要了一壺黃酒。酒剛送上,還未斟入杯中,夥計便湊上前來,陪著笑臉道:“爺,今兒個店裡實在忙碌。您也用了一陣了,您看……方不方便行個方便,與這位爺拚個桌?”
這話像根小刺,輕輕紮了傅五爺一下。什麼叫“用了一陣了”?聽著像是嫌他坐久了,要催他騰地兒。
他當下便有些不悅,正要開口,那被引來的客人卻搶先一步,拱手賠笑道:“傅五爺,真是叨擾了。絕無攪您清興的意思,是在下冒昧了。這樣,您這桌酒菜,務必讓我做個東,算給您賠個不是,您看可行?”
這番話聽得傅五爺心裡頓時舒坦了不少,臉上雲開霧散,忙擺手道:“彆介,太見外了!既然都是相識,坐下一起便是。我正一人無聊,有個人說說話,正好解悶。”
本是樁好事,偏被眼尖的長貴瞧見了。他一眼認出這兩位都是店裡的老主顧、闊綽的爺,心想這桌伺候好了還能少得了賞錢?
他趕忙搶步上前,滿臉堆笑地插話:“哎喲,這可真是太巧了!二位爺今日有緣碰上。這位是孔老爺,城裡開香料鋪的大東家,生意做得這個。”
他翹起大拇指,又伸手虛拂過孔老爺的衣料,“您瞧瞧這一身,福祿壽暗紋的短褂,多氣派,多立整!”
他又忙指向傅五爺,急著奉承:“這位傅五爺更是了不得,原先是我老掌櫃的東家!城裡好些個鋪麵那都是……”
話未說完,孔老爺已皺起眉頭,不耐煩地打斷:“長貴!得嘞,甭說了。我這是福子紋,還福祿壽?你這意思是咒我短了壽?還是斷了祿?不會說話就一邊兒待著去!”
長貴馬屁拍到了馬腿上,頓時噎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隻得悻悻退開,嘴裡還不甘地低聲嘟囔:“……到時候壽衣一披,不就全補上了麼?”
豈料孔老爺耳尖,竟聽了個真切!當即“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反手就是一巴掌扇過去,怒喝道:“你丫的!嘴怎麼這麼損呢?是不是欠抽?”
這一番動靜終於驚動了後麵的老板。陸嘉明急步趕來,問清緣由後,臉色鐵青,二話不說也補了長貴兩記響亮的耳光,隨即掏出幾錢碎銀子狠狠摔在他身上:“滾蛋!立馬給我滾!我這鋪子留不得你這樣沒眼力見、還滿嘴噴糞的東西!”
打那天起,長貴便丟了飯碗。這還不算完,不過幾日功夫,整個勤行裡就傳遍了風聲:長貴這人,說話沒把門,辦事不牢靠,誰請誰倒黴。
此刻,他獨自縮在街邊麵館最角落的方桌前,手裡捏著那個乾癟的舊錢袋,反複掂量。窗外昏黃的光線透過格柵照在桌上,他擰緊眉頭盯著那幾兩碎銀,仿佛能盯出個出路來。
他長長籲出一口濁氣,身子癱軟下去,下巴幾乎要磕在冰涼的桌麵上。這跑堂的營生,彆人都能安安穩穩乾到老,怎麼偏偏到了他這兒,就接連被辭了兩回?
直到這時,他才真正咂摸出點滋味來。都怪自己這張嘴太賤,說話不過腦子,三兩句就能把貴人得罪透。
可明白歸明白,這行當眼看是乾不下去了,但除此之外,他還能往哪兒走?這四九城雖大,卻好像從來沒給他們這種小老百姓留幾條能喘氣的活路。往後的日子,該怎麼往下熬?
他也曾不死心,跑遍了城裡大大小小的商鋪。可櫃台後的那些掌櫃,一抬頭見是他,連眼皮都懶得抬,死魚般的眼珠向上一翻,鼻子裡冷冷哼出一聲:“長貴?嗬,咱店小,可請不起您這尊大佛。”
正獨自唉聲歎氣,麵館門簾一挑,走進來幾個巡街的兵丁。其中一人一眼瞥見他,便揚聲揶揄道:“喲!這不長貴嗎?怎的,又叫人給轟出來啦?”
若在往日,長貴定要嬉皮笑臉回幾句嘴,可眼下他連這點心氣都沒了。隻苦笑一聲,拱手道:“哎喲我的爺,您就彆拿我打岔了。您瞧瞧我如今這光景,都快苦出膽汁兒了……再找不著差事,怕是真得挎個籃子上街要飯嘍。”
那兵丁自顧自坐下剝著蒜,斜眼瞅他:“長貴,給你指條明路,走不走?”
長貴一聽,頓時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趕忙起身,恭恭敬敬作了個揖:“爺!您要有路子拉我一把,我可真是求之不得!給您磕頭都成!”
“這幾日城防營正缺人手,你若是願意,就跟我們去乾。活兒是辛苦些,可一個月下來,穩穩四兩銀子。吃住都在營裡,一個子兒不用往外掏。怎麼樣?”
“哎喲!那敢情好啊!我願意!我一百個願意!”長貴喜出望外,連忙小步湊上前,彎著腰殷勤問道:“爺,您說說,啥時候能去?”
“急什麼?”那兵丁嗤笑一聲,瞟了眼空蕩蕩的桌麵,“爺幾個麵還沒吃上呢。”
長貴立刻心領神會,轉身高聲道:“店家!這幾位軍爺的麵,都記我賬上!”
“懂事!”兵丁們相視一笑,毫不客氣地追加,“店家,每人再加一碗肉麵,統統澆雙份肉鹵!再每人臥倆雞蛋!”長貴既然這般識相,他們自然樂得打這個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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