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籌備盛典的日子,成了籌備官員們最愜意的時光。李守仁早知道官場貪墨成風,卻萬萬沒想到竟能貪婪到如此地步。一樁樁一件件,看得他心驚肉跳。
最令人咋舌的當屬那身“龍袍”。大帥既不願沿用滿清服製,便命內務府官員參照古籍,設計出一套“中西合璧”的禮服。
既要繡上象征君權神授的十二章紋,又要融入西式軍裝元素,美其名曰“現代帝王氣度”。
設計圖一出,官員立即找來瑞蚨祥,張口就是六十萬大洋的造價,點名要當年伺候內務府的老裁縫親手縫製。而官員們則以“監工”之名,全程坐鎮,其中油水可想而知。
一件衣裳竟要六十萬!李守仁隻能苦笑自己見識淺薄。更諷刺的是,這般奢華的龍袍竟被大帥嫌棄“九龍繡的張牙舞爪,有失威儀“。
瑞蚨祥隻得連夜重製,新袍繡上九團蟠龍,每條龍都斂爪收須,顯得“沉穩持重”。龍目以珍珠點綴,龍首綴滿細密珠粒,龍鱗更是用珊瑚薄片鑲嵌,端的是珠光寶氣。
這次大帥總算滿意了。而先前那件被棄若敝履的龍袍,轉眼就賞給了他最喜愛的劉姓老生。正好用來演那出《斬黃袍》。
一件象征皇權的龍袍,最終竟成了戲台上的行頭。戲子穿龍袍,這般荒唐事,讓人哭笑不得,不料日後當真應了那句“你方唱罷我登場”。
這番窮奢極侈的場麵,遠未到儘頭。大帥那頂平天冠,一打便是兩頂,耗銀十萬。一方玉璽刻下去,十二萬大洋便入了賬;兩方金印壓下去,又是六十萬大洋。“後宮”諸位“娘娘”的禮服、首飾與印信,更是足足吞沒了二百萬巨資。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當屬那把龍椅。因大帥身量矮小,坐進前朝舊椅竟夠不著腳踏。盛怒之下,他命人將那座見證過朝代興替的紫檀龍椅扔進庫房角落,另耗四十萬銀元重鑄了一把高背新椅。金漆雕龍盤旋而上,仿佛坐得越高,便越能彰顯九五之尊。
卻不知這龍椅坐得越高,離民心便越遠;這冠冕越是璀璨,照見的越是荒唐。身居高位已然看不見民心,登到最高處早已忘卻了初心。
李守仁看著這流水般的銀元化作一件件奢靡器物,初時驚得瞠目結舌,漸漸卻品出彆樣滋味。他在這場盛宴中,也分得了一杯羹。此刻他不禁撫掌暗歎:此生最明智的抉擇,便是當日破釜沉舟去找了宋少軒。
在這股稱帝的狂潮中,不僅大帥本人,連他的妻妾子女也都飄飄然起來。就連素來淡泊的二公子,也在眾人的吹捧逢迎中漸漸迷失了初心。他原本與妻子感情甚篤,舉案齊眉,如今卻在外流連忘返。
這段時日,日日有宴請,回回有人搶著付賬。名貴字畫、古玩瓷器、珍本善本,隻要他稍露欣賞之意,轉眼便會送到府上。
更有人投其所好,在風月場上大獻殷勤。山德堂新晉紅牌“情韻樓”、星月館頭牌“小桃紅”、明月軒魁首“小雅君”——這些平日裡沒有幾百大洋連麵都見不著的名角,如今二公子卻可以隨心所欲地召幸,甚至一擲千金為佳人贖身。
然而就在這紙醉金迷之際,誰也沒有料到,蔡督軍並非虛張聲勢。他的護國軍已正式揮師北上,兵鋒直指川省!
這著實是要害之地。宋少軒也是來到這個時代才深知,川省在清末便已是重鎮,與當時的滬市齊名,素有“一地養四省”之稱。
到了這個時期,由於清廷連年積弱,原本富庶的魯、豫、蘇、浙、粵相繼衰落,川省反而成為納稅重地,實乃兵家必爭之所。
大帥聞訊,眉宇間頓時凝起陰雲。他年少時曾揮毫寫下豪言:“眼前龍虎鬥不了,殺氣直上乾雲霄。我欲向天張巨口,一口吞儘胡天驕。”當年知交舊部無不盛讚此詩氣吞山河,預示著他必非池中之物。
如今雖位極人臣,他仍時常暗自玩味這份少年意氣。可此刻,密室裡那幅鬆坡真跡上的題詩卻格外刺眼:“蒼蒼雲樹直參天,萬水千山拜眼前。環顧中原誰是主,從容騎馬上峰巔。”
“環顧中原誰是主?”大帥冷笑一聲,指節重重叩在落款處,“好個鬆坡!區區一省之兵就敢問鼎中原,我倒要看看你如何騎馬上這峰巔!”
他猛地振袖轉身,厲聲喚來管家:“傳令第三師、第七師、第八師即日開拔,星夜兼程趕赴川省!務必給朕全殲這股逆賊!”
望著管家匆匆離去的背影,大帥負手而立,胸中已有成竹。以五倍之眾、精甲利炮,剿滅蔡督軍不過探囊取物。此人雖算得上一方豪傑,但要動搖他經營多年的根基?終究是螳臂當車。
窗外暮雲低垂,他抬手輕撫架上佩劍。他戎馬一生,幾經起伏,才換來今日九五之尊。任何想要挑戰這天命之人,都必將成為劍下亡魂。
大帥卻不知,他倚為股肱的那些部下們早已和他貌合神離。段帥拒不南下征討滇省,馮帥更是暗中與護國軍往來,意圖共舉大事。曾經鐵板一塊的北洋集團,如今已是裂痕遍布。待到護國軍旗一舉,各省督軍為求自保,紛紛改旗易幟。
這滿朝文武,早在他沉醉於兒子炮製的那場“全民擁戴”的鬨劇時,就已編織好背叛的羅網。那些當麵三呼萬歲的臣子,轉身便撕下忠誠的假麵。可笑的是,他與大公子竟都信了這出精心排演的戲碼。
或許他們早已洞悉真相,卻寧願自我蒙蔽。畢竟,對這位亂世梟雄而言,“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這八個字,有著致命的誘惑。
為了觸碰這八個字,他不惜背棄昔日的理想,賭上畢生基業,也要試一試自己能否扛起這千鈞重擔。
喜歡一家老茶館,民國三代人請大家收藏:()一家老茶館,民國三代人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