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在樓底下拱了拱手,算是見了禮,語氣卻不甚熱絡:“五爺,勞您駕,下來聊幾句?”
他側身指了指身後,“咱得好好說道說道。”順著他指的方向,隻見樓下停著三輛平板車,幾個夥計抄手站在車旁,架勢擺得十足。
範五爺心裡咯噔一下,旋即眼珠一轉明白過來。這陣仗,看來是“飯票”自個兒送上門了。他不敢真個怠慢,嘴上卻還要拿著腔調:“嗬,陣勢不小啊。”說著話,他利索地轉身下樓,腳步刻意踱著四方步。
來到張廣近前,範五爺雙手往後一背,下巴微抬,用眼角的餘光斜睨著對方,先發製人:“怎麼著?剛合夥擠兌完五爺,這又上門找補來了?你讓小宋子自個兒摸摸良心,這麼乾合適嗎?那會兒,他還沒怎麼樣哪,是誰掏錢領著他下館子的?爺以前待他可不薄!有這麼辦事的嗎?”
哪怕現在落魄了,也急需這批貨物維持生計,他依然試圖用舊日的情分和氣勢壓住對方,絮絮叨叨地翻著老黃曆。
“打住!五爺,您快打住!”張廣毫不客氣地抬手,截斷了他這番裝腔作勢的表演。
張廣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硬邦邦的,“瞧見沒,這三車貨,是您前幾日差老媽子來要的。咱今天就把話撂這兒說清楚咯,以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翻篇了!打今兒起,您五爺要是還想拿貨,成,帶上現大洋來進貨。宋爺說了,看在往日那點交情上,隻收您個本錢,不賺您的。”
“可這白拿的事兒,”張廣頓了頓,目光直直地看著範五,一字一句地說道,“您就甭再琢磨了。”
張廣那番不留情麵的話,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扇得範五爺臉頰火辣,一張臉憋得通紅,杵在原地胸口起伏,眼看就要撕破臉開罵。
一旁的莫荷將這一切看在眼裡,心知表哥那點勉強維係的體麵已被徹底戳破。她連忙緊衝下樓來,輕盈地插到兩人之間。
對著張廣屈膝一福,聲音溫軟卻清晰:“這位爺,您的話我們知道了,多謝您特地來這一趟。”她側身微微擋住窘迫的範五,眼神裡帶著懇求,“我哥他就是脾氣直,您千萬多擔待。”
張廣冷不丁見這樓上竟走出個模樣周正的姑娘,不禁一愣,臉上的冷淡也緩和了些許,疑惑道:“你是……?”
“我是他表妹,剛從承德來投親的。”莫荷回答得落落大方,隨即又將話頭引回正事,語氣鄭重,“您放心,往後我們一定按規矩來,帶上錢進貨,絕不讓您為難。”
她這一路尋來,早已從街坊零碎話語中拚湊出表哥如今的境況。雖不知具體慘到何等地步,但“落魄”二字是跑不掉的。眼前這位爺或許就是兄妹倆今後這京城裡,唯一能抓住的生計了。
張廣見她言辭懇切,模樣也老實,不似範五那般死要麵子。便也多了幾分耐心,歎了口氣規勸道:“既是你來了,也好。姑娘,勸勸你哥,老想著從前那些風光有什麼用?得往前看,踏踏實實把眼前的日子過好才是正理。”
他特意抬高了些聲音,話裡帶著幾分真心的提醒,“宋爺……不是那等忘本的人,讓你哥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隻要他肯放下身段,真想清楚了,正經做點事,往後的日子,宋爺自然會幫襯一二。”
他這話說得含蓄,但意思卻明白:宋少軒念著舊情,願意給機會,但前提是範五得自己先活出個人樣來。若還是這般端著“五爺”的架子,誰又願意花錢請個祖宗回去供養呢?
莫荷將張廣的話在心頭反複掂量了幾遍,知道這是金玉良言。她一麵不由分說地推著尚在窘迫氣悶的範五爺往樓上去,一麵已迅速換上了熱絡的笑容,招呼著門外的夥計:“辛苦幾位師傅了,東西往這邊搬就成,小心門檻兒!”
這姑娘年紀雖輕,卻早已在生活的磨盤下打過幾個滾,深知想活下去,那點虛無縹緲的身段是最先要舍棄的東西。
吃苦與吃飽,在她看來是再簡單不過的選擇。眼下這滿車的貨物,就是人家遞過來的救命稻草,她怎能讓這謀生的機會從指縫裡溜走。
她腳下生風,忙得像個陀螺。先是趕忙燒了滾水,給幾位夥計沏上粗茶,又從樓上奪過了範五爺的煙卷,恭敬地遞給忙碌的師傅。
她話語熱忱,動作利落,沒有絲毫扭捏。這些出力氣的夥計也都是苦出身,見這勤快樸實的大姑娘如此客氣周到,心下受用,自然也都會報以好臉色,搬貨擺放時格外賣力仔細。
看著原本空落落的鋪麵被一箱箱、一件件的日用品逐漸填滿,莫荷的心怦怦直跳,一種久違的激動與期盼在胸腔裡湧動。
她仔細瞅了一眼進貨單子,上麵的價錢比街上零賣的便宜不少!她心裡飛快地盤算起來:這些都是家家戶戶離不開的緊俏東西,隻要踏實做,價錢公道,還怕沒人買嗎?他們兄妹倆往後的日子,眼見著就有了奔頭!
送走張廣一行,莫荷片刻不停,立刻張羅著開張。她特意上街買了兩掛五十響的小鞭,在鋪子門口點上。劈裡啪啦的脆響炸開,驅散了往日的沉寂,也引得左鄰右舍探頭張望。
硝煙還未散儘,莫荷便清了清嗓子,亮出她那充滿活力的聲音,向著街巷吆喝開來:“街坊四鄰,老少爺們兒!咱家鋪子今個兒開張啦,貨真價實,童叟無欺!大夥都來瞧一瞧,看一看呐~~”
海霞正倚在床看書,被樓下突然響起的鞭炮聲引去了注意。她撂下書,看了眼樓下,理了理衣衫便下了樓,徑直走向熟食攤子。
“老板,要個拱嘴,再搭個耳朵,勞駕切薄些。”她看著攤主手起刀落,利索地將醬色油亮的豬頭肉切成勻稱的薄片,用荷葉包好,麻繩一係。付過錢,她拎著那荷葉包,又去旁邊的饅頭攤買了三個白麵饅頭。
轉身瞧見那新開張的鋪子,海霞腳步一頓,便也走了進去。鋪麵不大,卻收拾得井井有條,貨物擺得滿滿當當。
她目光掃過貨架,對那正忙碌的莫荷說道:“來瓶蓮花白,再要一盒雪花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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