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懸山村中,無風無光,天地仿佛凝固在一片靜寂的倒影裡。
頭頂是泥土,腳下是天空,屋舍錯落,如夢似幻,老槐樹懸於半空,枝葉垂落如須,輕輕搖曳,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歲月在低語。
張宇站在瘋道人麵前,布鞋踩進鬆軟的黑土,腳底傳來熟悉的觸感——那是家鄉田埂的味道,是娘親彎腰插秧時濺起的泥點,是父親修犁後抹在額頭的汗漬。
他低頭看了眼腳下的土地,忽然笑了。
瘋道人坐在石墩上,手裡捏著半塊糖,模樣年輕,眉眼間竟與慈悲天師有七分重合。
他輕笑,聲音卻如寒潭深水,緩緩蕩開:“第一百零八個‘我’,終於走到這裡了。你可知為何前一百零七個都死了?”
張宇沒有回答,隻是緩緩蹲下,與他對視。
“因為他們都想成為我。”他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卻如驚雷滾過死寂的山村。
瘋道人一怔,笑意微滯。
“你想讓他們完美,想讓他們強大,想讓他們繼承你的道、你的命、你的孤獨。”張宇從懷裡掏出那半塊糖,糖紙已經泛黃,邊角卷曲,卻是他從十二歲那年一直帶到現在,“可你忘了,人不是靠力量活著的。”
他凝視著那塊糖,記憶如潮水湧來——暴雨夜,山洪暴發,他救下那個瘋瘋癲癲的道士,對方塞給他這塊糖,咧嘴一笑:“娃,甜一下,就不怕鬼了。”
那時他不懂,現在他懂了。
“你給的,我都記得。”張宇輕聲道,“可你沒給的,更多——娘親喂的飯,爹爹修的犁,村裡人笑我傻,同學踹我屁股……這些,你複製不了。”
瘋道人眼神微動,掌心忽然浮現出六顆血晶,每一顆都如心跳般微微跳動,泛著暗紅幽光。
那是前六代守墓人的心頭血,是被“點化係統”選中又隕落的殘魂結晶。
“我給了他們力量,給了他們使命,給了他們不朽……”他的聲音低了下來,竟有一絲顫抖,“可他們總在覺醒前互相殘殺。我設局,我引導,我冷眼旁觀——因為我怕,怕又一次失敗,怕又要獨自活一千年。”
他抬眼,直視張宇:“我不是神……我隻是……不想再孤單。”
話音落下,倒懸山村猛地一震,老槐樹的枝葉瘋狂擺動,樹根深處,浮現出無數殘影——那是百具棺材的虛影,每具棺中都躺著一個“張宇”,有的持劍,有的畫符,有的已化白骨,卻都睜著眼,死死盯著此刻的他。
他們是失敗的繼承者,是被係統篩選、被命運淘汰的影子。
而張宇,是唯一一個沒有被“成為天師”這個執念吞噬的人。
他緩緩站起身,撕開胸膛。
沒有血,沒有痛,隻有一團熾烈的心火轟然燃起,如太陽初升,照亮整個倒懸世界。
那火中映出萬家燈火——山村灶台的微光、都市霓虹的流彩、教室台燈的昏黃、醫院夜燈的慘白……那是百家煙火,是萬民生機,是陽世執念凝成的鎖鏈,正通過他的心火與歸葬陣共鳴。
“你用孤獨養道,我用人間活人。”張宇的聲音在心火中回蕩,“你怕孤單,所以造出一百零七個‘你’,可你從未想過——真正的傳承,不是複製,是超越。”
瘋道人猛然站起,眼中第一次露出驚懼:“你……你要毀約?”
“不是毀約。”張宇低頭,看著自己燃燒的胸膛,火焰中,點化係統的界麵正在崩解,數據如灰燼飄散,“是重立。”
【“靈骸·歸一”第五重:契滅——舊約崩解,新道當立】
係統在消散,但張宇的感覺卻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不再是係統的宿主,而是道的本身。
瘋道人踉蹌後退,袖中百棺震顫,仿佛感應到末日將至。
他死死盯著張宇,聲音嘶啞:“你可知沒有係統,你什麼都不是?沒有我,你連踏進昆侖的資格都沒有!”
“可我現在,”張宇抬手,心火化作一縷青芒,輕輕點在瘋道人眉心,“是張宇。”
那一瞬,瘋道人身體劇震,仿佛被某種古老的力量貫穿。
他低頭,看見自己手中的半塊糖悄然化為灰燼,隨風而散。
倒懸山村開始崩塌,屋舍瓦解,土地翻轉,老槐樹轟然倒塌,化作一道青光沒入張宇心口。
百具棺影齊齊哀鳴,卻又在下一刻安靜下來,仿佛終於等到了什麼。
張宇轉身,走向山村儘頭那片虛無。
他知道,外麵的世界還在等他——天師未伏,萬鬼未封,輪回未定。
而他,已不再需要答案。
隻是在邁出最後一步前,他停下,輕聲說:“師父,這次……我沒回頭。”
可這一次,沒人回應。
風停了,光滅了,倒懸山村徹底沉入黑暗。
唯有一塊無名碑,靜靜立於墟心,千年空白的碑麵,忽然泛起一絲極淡的青銅紋路。
隱約間,似有一個字,正緩緩成形。
第127章這一世,我為自己活過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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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碑在墟心轟然顯字——“張”。
那一瞬,天地仿佛被抽走了聲音。
不是寂靜,而是一切存在都被壓得失語。
“張”字初現時如青銅蝕刻,古老得像是從地脈深處爬出的銘文,每一筆都帶著千年的鏽跡與哀鳴。
可隨著字跡漸深,那青銅紋路竟開始發燙,泛起血絲般的微光,如同血脈蘇醒,如同祖先低語。
它不單是名字的揭示,更是命格的歸位,是萬靈共鳴的起點。
百棺童跪了。
他們曾是曆代失敗繼承者的殘魂所化,遊蕩在倒懸山村的邊緣,如煙似霧,無聲無息。
他們沒有麵孔,隻有模糊的輪廓和一雙雙空洞卻執拗的眼睛。
可此刻,他們齊刷刷跪倒在“張”字之前,雙膝觸地,不帶一絲塵響,卻讓整個虛墟為之震顫。
“我們……不想再做影子。”
百口同聲,輕如歎息,卻似萬雷齊落。
聲音未歇,守墟鴉振翅而起。
那是一隻通體漆黑的靈禽,羽毛如墨浸染,眼窩中卻燃著兩點幽藍火光。
它盤旋於瘋道人頭頂,黑羽紛飛,像是送葬的紙錢。
最後一啄,不偏不倚,正中天師心口那枚早已鏽蝕的銅釘。
“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