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沸騰,黑浪翻湧如沸油,氣泡炸裂間蒸騰出幽藍火光。
那隻由《香骨井換命契》折成的紙船,靜靜漂浮在墨心之上,金邊紋路如龍鱗剝落,一寸寸被黑暗吞噬。
張宇盤膝坐在池畔,呼吸與靈骸空間中稻田的脈動同步——一下,又一下,像是春耕時節父親揮鋤翻土的節奏。
他的胸口微微起伏,守墓印沉在心口,那道裂痕正緩緩蔓延,如同乾涸的土地。
可就在這裂痕邊緣,稻穗的微光掃過,竟映出一段熟悉的紋路:細密、歪斜、帶著補丁的溫柔——那是母親鞋墊上的針腳。
一模一樣。
他瞳孔微縮。
血脈不是覺醒,是呼應。
不是傳承,是歸位。
而他,正被某種古老的東西一點點喚醒、重塑。
田埂上,歸藏童跪坐著插秧,小手把一株株發光的稻苗栽進黑泥。
他嘴裡哼著“小燕子,穿花衣”,調子卻早已走偏,像是從壞掉的老式錄音機裡漏出來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低頻的嗡鳴。
他每哼一句,稻穗的光芒就暗一分。
張宇沒動。
他知道那不是孩子在唱歌——那是“它”在試探,在模仿,在試圖用親情的殼,包裹住吞噬的意念。
“張宇,入主。”倒懸空棺的幻影再次浮現,這一次,連聲音都從歸藏童口中傳出,低沉、沙啞,不屬於任何活人。
可張宇隻是閉眼,更深地沉入靈骸。
就在這時,墨池中央炸開一道裂痕,墨娘子的身影緩緩升起。
她的形體已近乎透明,魂火搖曳如風中殘燭,可眼神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清明。
“我要你燒了他們的賬本。”她聲音輕,卻像鐵錘砸在人心上,“陰司的律條不是法,是鏈。鎖魂的鏈,吃人的賬。千年來,他們以‘罪’為墨,以‘罰’為紙,一筆一筆,寫儘蒼生苦難,卻從不寫下自己的惡。”
她抬手指向地底深處——一道幽暗脈絡貫穿墨池底部,蜿蜒向下,不見儘頭。
那是“律脈”,由無數罪狀卷成,每一道卷軸都是一個被定罪的靈魂,層層疊疊,直通陰司地府的核心。
“縛魂吏已死,律條無主。”墨娘子低語,“可律不死。隻要賬本還在,輪回就永遠被操控。你母親的名字,你父親的沉默,你被設計的命運……全在這條脈裡。”
張宇睜眼,目光如刀。
“怎麼燒?”
“用你的田。”墨娘子笑了,笑容淒美,“用你娘種出的稻,照出罪的本質。不是點化物,是點化‘法’本身——讓律條自己看見自己的荒謬,讓規則自己焚燒自己。”
話音未落,她最後一絲魂火驟然爆燃,化作一道墨色火線,注入張宇手中的板磚。
冤墨童從墨池中躍出,小小的身體沾滿墨汁,卻異常堅定地跳上張宇肩頭,指著律脈入口:“我帶你去……但你得答應,彆讓他們再寫新狀。”
張宇低頭,看著肩上這團由墨汁凝成、卻生出靈識的孩童,緩緩點頭。
“我答應你。”
他將判官筆的殘毫插入板磚裂縫,低聲念道:“這次,我不點化物,我點化‘法’。”
刹那間,板磚震顫,裂紋中滲出金光,與靈骸空間的稻穗光芒交相輝映。
他一腳踏進律脈入口,身影如箭般墜入地底。
下墜不知幾萬丈,四周由墨黑轉為慘白——他落在一座巨大殿堂之中。
殿堂無頂,卻不見天光,唯有無數賬本懸浮半空,層層疊疊,堆成山嶽。
每一本都以人皮為封,皮上烙著名字,有的還在滴血;墨是魂血研磨而成,字跡蠕動如蟲。
風吹過,紙頁翻動,發出鎖鏈拖地的聲響。
這裡是陰律司的檔案庫核心——“罪藏殿”。
曾經,這裡有縛魂吏執律,有判官執筆,有萬千鬼差押送亡魂來此定罪。
如今,人去樓空,隻剩律條本身在風中低語,像無數冤魂在重複自己的罪名。
張宇站定,取出貼身收藏的母親鞋墊,輕輕按在心口。
布麵粗糙,針腳歪斜,可那一針一線,仿佛有溫度,有呼吸。
“娘……”他閉眼,“這次,換我替你遞狀。”
靈骸空間開啟,稻田虛影自他身後升起,金光灑落,如春陽照野。
稻穗搖曳,光芒掃過一本本賬本——刹那間,人皮封麵上的名字開始扭曲,血墨字跡滲出黑淚,那些被強加的“罪”,在稻光下顯出原形:有的是冤死,有的是替罪,有的根本從未犯過罪,隻是被“需要定罪”而寫上名單。
律條在顫抖。
規則,在動搖。
張宇一步步走向主賬台——那是一座由千年罪狀壘成的高台,台上空無一物,卻散發著最沉重的威壓。
他知道,那裡曾坐著執掌陰律的“判首”,也知道自己手中這份《換命契》,本該是獻給那尊存在的祭品。
可現在——
他緩緩抬起手,將那紙船從懷中取出。
金邊已黯,可契約上的字跡依舊清晰,母親的指紋,朱批的“斷環”,還有那口倒懸的空棺印記,都在微微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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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著主賬台,眼中沒有恐懼,沒有憤怒,隻有一種近乎平靜的決絕。
風停了。
賬本不再翻動。
整個罪藏殿,陷入死寂。
張宇的手,緩緩向前伸去。
張宇的手掌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決絕的弧線,《換命契》如一片金箔般飛出,直撲那座由罪狀壘成的主賬台。
刹那間,天地死寂。
風停了,紙頁凝固,連懸浮的賬本都仿佛被無形之手扼住咽喉。
就在那紙船觸碰到空台的瞬間,張宇咬破指尖,一滴心頭血噴湧而出,精準落在飛馳的板磚之上。
“赦!”
一個字,自他喉間迸出,如雷貫耳,震得整座罪藏殿嗡鳴不止。
板磚騰空而起,裂紋中金光暴漲,竟浮現出一個古篆——“赦”字,筆畫如龍蛇盤繞,帶著破法逆命的意誌,懸於半空,照徹萬卷人皮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