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燭火在子夜時分忽明忽暗,趙桓攥著那份與金國簽訂的合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羊皮紙邊緣被捏得發皺,仿佛稍一用力便要碎成齏粉。
他緩緩展開紙頁,合約上“五百萬兩金、五千萬兩銀”的朱批刺得人眼疼,墨跡旁還留著金國使者蘸著酒寫下的狼毫大字,筆鋒如刀,仿佛要將大宋的骨髓都刮出來。燭火在“五百萬兩黃金”字樣上跳動,那數字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山,壓得紙頁微微下墜;“五千萬兩白銀”的墨跡濃得發黑,恰似浸了血的冰棱;“牛馬萬頭”“綢緞一百萬匹”幾字排得密密麻麻,像無數雙百姓的眼睛,在燭影裡望著他。最刺目的是“割太原、河間、中山三鎮”那行,朱筆圈注的地名被他指甲掐出淺痕,滲進紙紋裡,恍若三鎮軍民的血。
他忽然將合約狠狠摜在禦案上,龍鳳紋硯台被震得跳起,墨汁潑在“割太原、河間、中山三鎮”幾字上,暈成一團烏黑,恰似三鎮土地上蔓延的血汙。“五百萬兩金……”他喃喃自語,指尖劃過那串數字,忽然想起詹度在河間用冰牆凍死的金兵,想起陳遘在中山焚糧時的烈焰,“夠鑄多少兵器,卻要給豺狼當貢品!”那些用熱血護著的土地、用性命守著的百姓,竟被他輕飄飄寫進這紙合約裡。
內侍在旁見他臉色鐵青,慌忙捧上參湯,卻被他揮手打翻,青瓷碗在金磚上碎成幾片,湯藥濺在合約上,將“割地”二字暈成模糊的褐紅。“朕……錯了……”他猛地攥住自己的頭發,龍冠歪斜在鬢邊,“那三鎮是北疆屏障,是祖宗基業,怎能……怎能拱手讓人?”
窗外的風卷著殘葉撞在殿角鐵馬,叮咚聲裡,趙桓仿佛聽見太原城頭的號角、河間冰牆的裂響、中山府的擂鼓。他抓起朱筆,卻在合約上懸了半晌,筆尖的墨珠滴在“中山”二字上,暈開的墨團像個哭泣的臉。
窗外傳來夜風卷過宮牆的嗚咽,簷角鐵馬撞出細碎的響,像三鎮百姓的哭嚎。趙桓抓起合約往燭火裡遞,火苗舔上紙頁,“牛馬萬頭”“綢緞百萬匹”的字樣先被燒得蜷曲,恰似被驅趕的百姓、被掠奪的織戶。可他又猛地縮回手,殘火燎了指尖,疼得他嘶聲吸氣——這紙合約,早已成了套在脖頸上的枷鎖,燒了,金國的鐵騎明日便會踏破汴梁。
“悔……悔不該……”他扯著自己的頭發,金冠墜地,青絲散亂如草。殿外的更夫敲過三更,梆子聲撞在空曠的宮闕裡,竟似三鎮城頭最後響起的喪鐘。那紙合約在燭火中忽明忽暗,上麵的數字與地名,都化作了帶血的獠牙,正一點點啃噬著他的魂魄。
宣和殿的燭火在初春夜裡搖出昏黃光暈,趙桓摩挲著案上那枚蠟丸,指腹碾過表層細密的蜂蠟紋路,恍若觸摸著一道扭轉乾坤的密鑰。殿外夜雨敲打著琉璃瓦,淅淅瀝瀝如落棋子,恰應和著他心中翻湧的算計——金國派來的使者蕭仲恭與監軍耶律餘睹,皆是遼國舊族。
“官家,蕭仲恭性多疑,耶律餘睹素有反誌,此乃天賜良機。昔日金戈鐵馬踏碎燕雲時,這二人曾對著遼主陵寢叩首泣血,如今雖臣服女真,眉宇間那抹不甘,豈能瞞過官家眼目?”兵部尚書孫傅俯身時,袍角掃過階前銅鶴香爐,沉水香霧中,他壓低的嗓音帶著蠱惑,“若能說動二人內應,非但三鎮可複,更能借遼人舊部之力,蕩平金賊巢穴!”
趙桓眼中閃過厲芒,伸手從錦盒中取出素絹,狼毫飽蘸朱砂,筆走龍蛇間,將“約為內應,共複故疆”八字寫得鐵畫銀鉤。寫完又覺不妥,取過雌黃塗改再三,終在絹末添上“事成之後,裂土封王”六字,墨跡未乾便命內侍取來蜂蠟,親手將絹書裹成鴿卵大小的蠟丸,指尖沾著的蠟油燙得發紅,卻似不及心中那團野火灼熱。
次日金使辭行,趙桓在紫宸殿賜宴,玉盞相碰間,他頻頻向蕭仲恭投去深意目光。待酒過三巡,借口觀覽遼代舊物,引蕭仲恭至偏殿,屏退左右後,趙桓從袖中摸出蠟丸,塞到蕭仲恭掌心:“此乃給耶律將軍的私語,還望蕭使親遞。”指尖相觸時,他刻意加重力道,眼底閃著“你我皆知”的狡黠。
蕭仲恭握著那枚冰涼的蠟丸,指節因用力泛白。他瞥見耶律餘睹垂眸飲酒,耳墜上的遼式銀鈴輕晃,卻不知這位昔日同袍心中究竟藏著幾分舊誌。歸驛途中,春雨沾濕了他的貂裘,蠟丸在袖中硌得生疼,恍若揣著顆滾燙的烙鐵——他雖是遼人,卻在金廷官至大監軍,家族百餘口皆在燕京為質,這蠟丸若送出,便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夜宿驛館,蕭仲恭屏退隨從,將蠟丸置於燭火旁,蜂蠟遇熱漸融,露出內裡素絹。借著燭光讀完,他忽然冷笑出聲,笑聲撞在空蕩的梁間,驚起梁上棲燕。次日天未亮,他便策馬回金會寧府,將蠟丸原封不動裹入錦袋,連同行囊裡的宋廷賞賜,一並獻給了大金二太子完顏斡離不。
完顏斡離不捏著那枚蠟丸時,指腹的老繭刮過蜂蠟裂紋,恰似刮過宋廷虛偽的臉皮。完顏斡離不抓起蠟丸,指節捏得咯咯作響,忽然將其摜在火盆邊。蠟皮遇熱融化,露出裡麵卷著的絹紙,“耶律將軍若念舊恩,當為內應”幾字在火光中扭曲,恰似毒蛇吐信。他猛地拔起腰間佩刀,刀光映得帳內燭火亂顫:“南蠻匹夫,竟敢在我眼皮底下弄鬼!”他猛地將信紙擲在案上,鐵靴踏碎燭台,火星濺在氈毯上,燃出點點焦痕,帳外親兵聞聲湧入,見二太子按著腰間佩刀,指節因怒而發白,甲葉碰撞聲裡,滿帳都浸著凜凜殺氣。
耶律餘睹立於側,見信上“耶律餘睹”四字被朱砂圈得刺眼,慌忙跪地叩首:“臣對大金忠心耿耿,此乃宋廷構陷!”額頭撞在青磚上,發出沉悶的響,卻蓋不住帳外驟起的號角——那是完顏斡離不傳令整軍的信號,鐵蹄聲蔓延開去,如驚雷滾過平原,要將這宋廷的算計,碾作塵埃。
帳外的風卷著雪粒撞進來,將燭火吹得幾欲熄滅。完顏斡離不盯著絹紙上趙桓的朱印,忽然大笑,笑聲震得帳頂積雪簌簌墜落:“這次,定要將這反複無常的宋室,碾成齏粉!”言罷,隨手將絹紙丟進火盆。
耶律餘睹立於帳側,望著那封燃儘的蠟丸,袖中的手緩緩握緊。他想起遼亡時的火光,想起金營的烈酒,忽然覺得那蠟丸裡的字跡,比塞外的寒風更刺骨——原來在宋人眼中,他們這些亡國之人,終究隻是可利用的棋子。
宣和殿的燭火仍在搖曳,趙桓正對著輿圖幻想收複燕雲的盛景,卻不知那枚他親手封入蠟丸的書信,已化作完顏斡離不劍鞘上的新血槽,隻待時機一到,便要將汴梁城的繁華,劈作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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