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稟緩緩抬手,扶起李三兒。他的手比城磚還冷,指甲縫裡還嵌著昨日刮樹皮的碎屑。“三兒,”他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目光掃過遠處蜷縮在箭樓下的兵卒——有個士兵正把最後一塊樹皮往嘴裡塞,嚼得嘴角淌血,“你看他們,連握刀的力氣都快沒了。這馬……縱能馱我踏遍千山,護不住這城,又有何用?”
他轉身看向那匹瘸馬,馬正仰頭望著他,眼裡似有淚光,忽然低低嘶鳴一聲,像是應和,又像是不舍。王稟抬手,輕輕撫過它耳後的白毛——那是當年它剛到軍營時,他親手梳順的。
“大人!”李三兒還想再勸,卻被王稟擺手止住。他仰頭望著城頭歪斜的“宋”字旗,那旗被炮火燒得隻剩半麵,在風雪裡掙紮著不肯倒。長風卷著他的聲音,撞在斷箭殘垣上,碎成一片悲壯:“守不住太原城,我王稟縱有萬貫家財、千乘良駒,又算得什麼?!這城是根,根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低頭看向老馬,馬正望著他,眼珠裡映著城頭的殘陽,像含著兩滴血。“它跟著我,是為守這城,”王稟的手從馬頸滑到馬耳,輕輕撫了撫,“如今用它的血肉,再護這城一日,才不算屈了它。”
老馬忽然低低嘶了一聲,不似悲鳴,倒像應答,前蹄在地上刨了兩下,瘸著腿往夥夫營的方向挪去。李三兒望著馬的背影,又看看王稟的背影,眼淚“唰”地淌下來,混著臉上的灰,在刀疤旁衝出兩道白痕。
王稟猛地抽出腰間短刀。刀身在陽光裡一閃,映出他鬢角的霜白,也映出瘸馬溫順垂下的脖頸。親衛們彆過臉去,聽見馬最後一聲低嘶,輕得像歎息,卻比炮石砸在城牆上還讓人心裡發顫。
王稟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眸子裡隻剩決絕。他將刀遞還給李三兒,聲音沉得像城根的老磚:“燉了吧,多分些給傷兵和娃子們。”說罷轉身走向垛口,背影挺得筆直,甲胄上的血漬在風裡微微顫動,竟比刀光還要冷硬。
風依舊在吼,卻似被這聲吩咐壓下去幾分。那匹瘸馬倒下的地方,地麵很快被染紅,像開了朵淒豔的花,映著遠處金兵營壘的燈火,也映著王稟挺直的脊梁——仿佛那馬的骨血,已融進他護城的決心裡。
風裡的腥膻氣越來越濃,混著皮革燒焦的糊味,像一張無形的網,把太原城裹得密不透風。王稟那匹瘸馬的骨肉剛撐過三日,城裡最後幾匹老馬、病馬便也沒了蹤跡——連馬廄裡啃過的馬骨都被拾去,敲碎了煮成渾湯,骨髓熬得發白,喝進肚裡卻暖不透那徹骨的寒。再後來,連馬鞍上的油皮、馬鐙上的皮墊都成了救命的東西。
李三兒蹲在箭樓根下,用瓦片刮著馬鞍上最後一點殘皮,那皮曾被王稟的手攥得發亮,如今刮下來的碎屑比樹皮還粗,扔進瓦罐裡煮,湯麵上漂著層灰沫,喝著有股鐵腥混著汗味——那是無數個日夜,馬馱著人衝過箭雨時,人汗馬汗浸透的味道。
馬鞍上的油皮、馬籠頭的皮繩,早被剪成細條,在瓦罐裡煮得發漲,撈出來像泡爛的麻筋,嚼在嘴裡能硌出血——可城頭上的人還是搶著嚼,嚼著嚼著,眼淚就混著血沫往下掉,誰都知道,這是最後一點能填肚子的“葷腥”了。
城頭的殘磚被風啃得更薄,像老卒臉上的皺紋一層層深下去。日頭落了又升,從寒鴉背上爬過,又從斷箭尖上墜下,算來從靖康元年正月,完顏粘罕那廝頭次領著金兵圍了這城,到如今九月秋深,汾水都結了薄冰,竟已熬了二百五十多個日夜。二百五十天,足夠城外的野草枯了又青,青了又枯;足夠城頭的箭垛被炮石砸平了七回,又被民壯用碎磚壘起七回;足夠王稟戰袍上的破洞補了又破,破了又補,最後連補丁都找不著像樣的布——隻能用撕爛的旌旗碎片,紅的是血,青的是黴,倒像幅染了風霜的畫。
二百五十多個日夜啊。
正月裡城根的凍雪還沒化,民壯們扛著滾木嗬出白氣;三月裡汾河開冰,流的水都帶著血;六月裡蟬鳴最盛時,城頭的箭雨比蟬聲還密;如今九月霜風起,連蟬屍都成了稀罕物,城磚縫裡的草早被連根嚼儘,隻剩些斷箭插在土裡,像一排排瘦骨嶙峋的碑。
糧?早斷得連倉廩的老鼠都餓死了。最後一點糠皮早已分完,如今城根下刮土的瓦刀都鈍了,刮不動半粒穀殼。援?雁門關的方向望穿了眼,彆說官軍的旗號,連隻送信的鴿子都沒飛過。
城頭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
早先東城樓的民壯隊,三十七個漢子,如今隻剩賣豆腐的張老漢一個,還拄著根斷矛,站都站不穩,嘴角掛著白沫——那是啃樹皮啃的。西城箭樓的兵卒,原先是百八十號,現在湊不齊二十個,連李三兒前幾日還能揮刀劈雲梯,此刻蜷在箭樓角。
巷子裡的哭聲也稀了。早先誰家沒了人,總有婦人哭天搶地,如今連哭的力氣都沒了。有戶人家,爹娘餓斃了,兩個娃娃靠著牆根,手裡攥著半塊馬骨,眼睛閉著,嘴角卻帶著點笑,像是夢見了開春時娘煮的米湯。
王稟站在西城樓,望著滿城的殘垣斷壁,甲胄上的血痂結了又裂,裂了又結,像城磚上反複綻開的血花。手裡的鐵槍拄在地上,槍尖沒進城磚半寸。他數過城頭的幸存者,十個裡能站直的不過一兩個,眼神卻都像淬了火的鐵——哪怕斷了腿,斷了臂,也瞪著城外的金營,仿佛要把那聯營燒出個窟窿。
十成裡去了八成,剩下的兩成,也都隻剩口氣吊著,眼裡的光比殘燭還弱。可風過處,那麵破得隻剩“宋”字半邊的旌旗,還是有人用無力的手拽著,不讓它倒下。
他摸了摸懷裡那雙全是針腳的布鞋,鞋底的線早就磨斷了,卻還帶著點野菊的淡香。那穿紅襖的小姑娘,怕是也……王稟喉間發緊,轉頭望向城外,金營的燈火像鬼火,在暮色裡明明滅滅。二百五十天,這城像塊被反複捶打的鐵,雖已千瘡百孔,卻還沒斷成碎塊。
風卷著“嗚嗚”的聲,不知是城在哭,還是剩下的人在喘。二百五十多個日夜的堅守,糧儘了,援絕了,人也去了十之八九,可這城的脊梁,還在斷磚殘垣裡挺著,像王稟身上那件磨破了的戰袍,雖千瘡百孔,卻仍裹著一顆不肯彎的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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