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壓在開遠門的斷牆殘垣上。城外突然傳來一陣地動山搖的馬蹄聲,不是巷戰裡的雜亂碎響,是千騎奔騰的“咚咚”聲,震得腳下的血地都在發顫——那是完顏粘罕從聯營調來的精銳,馬蹄裹著塞外的風塵,鐵蹄踏過護城河的冰碴九月的河水雖未結凍,岸邊卻結了層薄霜),濺起的水花混著泥點,打在黑亮的甲胄上,映出狼旗的影子
“是金人的‘鐵浮屠’!”有殘兵嘶啞地喊,聲音裡淬著絕望。那些金兵個個騎著高頭大馬,甲胄是雙層的,刀槍在暮色裡泛著冷光,比先前的步卒凶悍十倍。他們不似尋常金兵那般亂衝,而是列著整齊的陣,從開遠門塌落的城門洞魚貫而入,馬首相接,盾甲相連,像一道滾動的黑牆,往巷心擠壓過來。
城內的金兵見狀,也猛地收縮了包圍圈。原本在盾牆後射箭的步卒紛紛挺槍上前,與城外湧入的騎兵形成犄角,盾甲相撞的“鏗鏘”聲、馬韁抖動的“嘩啦”聲,混著金兵“繳械不殺”的喝罵,把王稟等人困在了方圓丈許的空地上——那空地原是個雜貨鋪,此刻貨架早被劈成了柴火,隻剩半截櫃台還立著,像塊孤零零的墓碑。
王稟拄著劍站穩,右腿的箭傷讓他半邊身子發沉,左肋的槍傷每喘一口氣都像被剜掉塊肉。他抬眼望去,四周全是金兵的黑甲,馬頭比人還高,騎兵的目光像淬了冰,從甲胄的縫隙裡透出來,死死盯著他們這幾十來號血人。最外圍的狼旗在暮色裡獵獵作響,旗尖幾乎要觸到斷牆的殘瓦,那狼頭仿佛正咧著嘴笑,笑這城、笑這最後的殘兵。
有個斷臂的兵卒想往旁側衝,剛邁兩步,就被兩支騎兵的長矛交叉擋住,矛尖離他咽喉不過寸許,他悶哼著退回,後背重重撞在王稟身上——王稟的身子晃了晃,卻反手扶住他,劍仍斜指地麵,劍尖的血珠滴在地上,與滿地的血融在一處,竟分不清是誰的。
包圍圈越收越緊,馬鼻噴出的白氣混著血腥,往人臉上撲。騎兵的彎刀都拔了出來,刀身在暮色裡閃著冷光,像一圈套在脖子上的鐵環。王稟喉間發緊,他知道,這是完顏粘罕的殺招了——用最精銳的兵,來絞殺這太原城最後一點不肯彎的骨頭。
暮色漸濃,開遠門的斷簷把最後一點天光也遮了。包圍圈裡的血味越來越濃,混著馬汗的腥氣,竟比巷戰裡的血沫更壓人。王稟的劍拄在地上,劍刃卷得更厲害了,可他握著劍柄的手,仍沒鬆半分。
殘陽如血,潑在斷戟殘垣之上。陣前屍骸交錯,未熄的狼煙裹著濃重的血腥氣,被晚風一卷,嗆得人喉頭發緊。
塵沙漫卷,鐵甲鏗鏘之聲混著風嘯,直攪得天地都似矮了三分。狼旗之下,一員金將立馬橫刀,正是完顏粘罕。他甲胄上的冰霜未融,眼神掃過包圍圈中那二十餘具血影,那麵玄色狼旗被風扯得獵獵作響,映著他鐵塔般的身形,臉上虯髯如針,一雙鷹眼在兜鍪下掃過對麵陣腳,目光沉得似要墜進地心。
他喉間低哼一聲,向身旁一揮手。旁邊早有個精瘦通事躬身應諾,緊了緊腰間束帶,提氣幾步踏出本陣,到得兩軍之間空地上,腳下踢起的浮塵尚未落定,已轉身朝著對麵王稟所在的方向,運起丹田氣朗聲道:“對麵的王總管聽著,我家元帥有言,城已破,援已絕,糧已斷,念你孤軍堅守,實屬不易,若肯早早歸降,不失封侯之位,棄械歸降,萬戶侯、金銀山、絕色姬妾,要什麼有什麼!何苦再作無謂廝殺?”
王稟聞言,緩緩轉頭。身邊斷臂的兵卒仍緊攥著半截槍杆,指節泛白;帶箭的民壯咬著牙挺直脊梁,血從箭孔汩汩滲,在衣襟上洇出黑紅的花。人人臉上血汙遮麵,眼裡卻都映著暮色裡最後一點殘光,像將熄未熄的炭火。人人臉上身上都是血,眼裡卻燃著簇不肯滅的火。
他喉間低低滾過一聲笑,似是笑這喊話,又似笑自己滿身的傷。抬手抹去頰邊凝結的血痂,動作緩而沉,劍仍拄在地上,卷刃的劍尖斜斜挑著,像不肯折的脊梁。
通事的喊話還在風中飄著,王稟忽然抬手,不是拔刀,也不是搖旗,隻是輕輕拍了拍身邊一個咳得直不起腰的老兵。他慢慢直起身子,動作有些滯澀,像是關節都生了鏽,卻每一寸都透著股撐天立地的硬氣。
“你告訴粘罕。”他聲音不高,帶著血沫子的沙啞,卻像錘子敲在青銅上,在嘈雜的戰場上撞出清越的響,“我王稟食大宋俸祿,守大宋城池,城在人在,城破人亡,這是忠;護著滿城老幼,守到最後一口氣,沒讓他們白白送命,這是義。”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身後那片早已不成模樣的城郭,又落回身邊這些血透衣衫的軍民臉上,忽然露出一絲極淡的笑,像是風雪裡開出的梅:“我為國已儘忠,為民已儘義,大丈夫一生複有何求。便是此刻倒在這城下,又有什麼可憾的?”
話音落時,晚風卷著斷旗“獵獵”作響,像是在應和他的話。對麵的通事張了張嘴,竟再沒說出一個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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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事臉色發白,勒馬退去。粘罕在陣中眉峰一挑,狼旗獵獵,正卷過王稟那句擲地有聲的話,往暮色深處飄去。
王稟霍然轉身,脊梁挺得如斷牆殘柱般筆直。袍角掃過滿地血汙,帶起一串暗紅的血珠。他左手猛地撩起戰袍前襟,那布帛早已被血浸透,沉甸甸如浸了鉛,他抬手揪住血汙凝結的戰袍前襟,那布帛粗糙如砂紙,他就著這殘破的衣襟,一下下擦過卷刃的劍刃。鐵鏽混著血痂簌簌落下,劍刃雖鈍,此刻卻似有寒芒再起,映著他眼底最後一點烈火。
擦得三四下,王稟右手猛地抄住劍柄,手腕一翻,長劍“嗡”地顫了一聲,直指向狼旗之下的完顏粘罕。那劍雖卷刃,此刻舉得筆直,像他這輩子沒彎過的脊梁。
“粘罕蠻狗!”王稟一聲暴喝,聲音撕破暮色裡的死寂,震得騎兵的馬都驚得刨了刨蹄。血沫從他嘴角濺出,混著齒間的腥氣,“你若敢動太原百姓一根毫毛,我死後化作厲鬼,定夜夜繞你帳前,啃你肉、吸你血,扒你的皮、抽你的筋,在黃泉路上追你三世!教你永世不得安寧!”
最後一字落地,他手腕陡轉,長劍在暮色裡劃了道淒厲的弧線,寒光閃過,已橫在頸間。周圍的金兵竟都屏住了呼吸,連馬鼻的白氣都似凝住了,那柄陪他血戰至今的劍,此刻成了最後的決絕——劍鋒橫過頸間,快得隻餘一道冷光。
隻見他肩頭猛地一沉,那柄隨他征戰多年的劍,帶著他最後的力氣,狠狠一抹!
“噗”的一聲,一道血箭從頸間飆出,映著殘陽最後一點碎光,像匹斷了的紅綢,斜斜墜在滿地血泊裡。隨後大量鮮血噴濺而出,如暮色裡驟然綻開的紅梅,濺在他自己染血的戰袍上,也濺在腳邊那片早已分不清是誰的血泊裡。他身子晃了晃,卻始終沒倒,目光仍死死瞪著狼旗方向,仿佛魂魄還釘在那挺直的脊梁上。劍從手中滑落,“哐當”砸在血地上,劍柄還微微顫動。那雙曾怒視千軍的眼,此刻慢慢闔上,仿佛隻是累了,要在這斷牆下歇一歇。
“總管——!”
一聲悲呼炸開,是李三兒。他看著王稟倒下的身影,突然抓起身邊半截槍杆,狠狠往自己心口戳去!槍尖透背而出,他卻咧開嘴,像是笑了,血沫從嘴角湧出來,喃喃道:“總管,屬下……跟來了……”
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有個帶箭的民壯,左手死死按住腹間的傷口,右手撿起地上一把斷刀,刀刃朝自己咽喉抹去時,眼神卻直勾勾盯著狼旗,像是要把那狼頭刻進眼裡。
有兩個年輕兵卒,背靠著背,各自將短刀送進對方心口。刀入肉的悶響裡,他們彼此看了一眼,眼裡沒有懼,隻有股“黃泉路上做個伴”的坦然,血順著衣襟往下淌,在兩人腳邊彙成一小汪,竟像是連在了一處。
還有個白發老兵,腿早斷了,是跪著的。他摸出懷裡半塊啃剩的麥餅,塞進嘴裡狠狠嚼了兩口,像是在嘗最後一口太原的滋味,然後抓起身邊的碎石,猛地砸向自己的太陽穴——血從額間流下,糊了他的眼,他卻仍保持著跪坐的姿勢,脊梁挺得筆直,仿佛還在朝著城的方向叩首。
斷臂的兵卒看了眼王稟的屍身,突然抓起身邊戰友的斷矛,猛地刺向自己心口,喉間嗬嗬作響,嘴角卻扯出絲笑意。帶箭的民壯互相看了一眼,一個抬手抹向同伴咽喉,另一個同時將短刀捅進自己腹中,倒下時仍緊緊相扶。有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兵,手抖得厲害,卻咬著牙將劍刃對準自己,淚水混著血從眼角滾落,終究是閉著眼用力一劃……
二十來號人,沒有一個猶豫,沒有一個退縮。自刎的、互刺的、撞牆的……兵刃入肉的悶響、骨骼碎裂的脆響、最後一聲低低的歎息,混在騎兵的驚馬嘶鳴裡,竟壓過了狼旗的獵獵聲。
沒有哭喊,沒有猶豫。刀鋒入肉的悶響、兵刃墜地的哐當聲,在暮色裡此起彼伏,像一曲悲壯的絕響。滿地血影倒下時,或仰或伏,竟無一人屈膝,無一人回望。
暮色已濃如墨,斷牆的影子拉得老長,像要把這滿地血人都攬進懷裡。完顏粘罕在陣中勒著馬,甲胄上的冰霜不知何時化了,水珠順著甲葉往下滴,落在馬背上。他看著那片再無動靜的空地,看著那些或坐或躺、或倚或靠的血影,突然發現,這太原城的最後一點骨頭,不是被絞殺的,是站著、笑著、帶著一身血,自己了斷的。
劍還在地上顫,血還在往土裡滲,隻是再沒有半個人聲。唯有那麵狼旗,仍在暮色裡飄,卻像是被這滿地的忠魂壓得低了些,旗尖的狼頭,仿佛也收了笑,隻剩一片沉沉的暗。
狼旗仍在獵獵作響,卻仿佛被這滿地不肯屈的魂靈鎮住,旗尖顫了顫,在漸濃的暮色裡,竟顯得有幾分瑟縮。
完顏粘罕在陣中先是一怔,那雙眼慣見殺伐的狼瞳裡,竟閃過一絲難以置信——他見慣了降卒的卑躬,見慣了潰兵的鼠竄,卻沒料到這太原守將死到臨頭,骨頭硬得竟能撐裂黃泉路。這怔忡不過刹那,隨即被滔天怒火燒得精光。喉間猛地爆發出一聲狂吼,那吼聲裡混著驚怒與羞憤,竟似受傷的野獸在咆哮——他原以為能親眼見這些骨頭彎折,沒承想迎來的是這般決絕的死。
“好個硬骨頭!”他猛地一拍馬背,坐騎吃痛人立而起,前蹄在暮色裡劃出兩道殘影。他雙目圓睜,甲胄下的臉因暴怒而扭曲,竟露出幾分野獸般的猙獰。“給我踏!”他嘶吼著,雙腿猛地夾向馬腹。
那匹塞外良駒應聲前衝,馬蹄翻飛間,重重踏在王稟尚未冰冷的屍身上。“噗”的一聲悶響,屍身被踏得下陷,肋骨斷裂的脆響混著血肉擠壓的膩聲,在死寂的巷陌裡格外刺耳。完顏粘罕卻似嫌不夠,催馬又踏,馬蹄上的鐵掌碾過血肉,將那身曾挺得筆直的脊梁,碾得與滿地血泥混作一團。他座下的馬被血腥味激得焦躁,刨著蹄子嘶鳴,他卻死死拽著韁繩,臉上濺著飛濺的血點,活像頭剛撕過人的惡狼。
“還不夠!”他猛地勒住馬,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目光掃過那些正自相決絕的殘兵——有的用斷矛戳向心口,有的相互摟著脖頸抹刀,血珠在暮色裡飛迸,竟比巷戰的亂箭更密。“把這老東西!”他揚鞭指向被踏爛的屍身,“給我剁成肉泥!讓太原城看看,抗金者,便是這般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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