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的金兵雖見慣屠戮,此刻望著那二十餘具相繼倒下的屍身,竟有片刻的遲疑。但粘罕的怒喝如鞭子抽來,誰也不敢違逆。數十柄刀斧同時舉起,在漸濃的暮色裡閃著森然的光。“哐當”“噗嗤”——刀斧落下的脆響、骨肉斷裂的悶響、血肉飛濺的濕響,攪成一團令人牙酸的嘈雜。不過片刻,那具曾拄劍而立的屍身,便成了一堆模糊的血肉,連塊完整的骨頭都尋不見,混在滿地血泊裡,真成了“肉泥”。
這般殘暴景象,連陣中最悍勇的騎兵都垂下了眼,馬群似也感受到這股戾氣,不安地刨著蹄子,鼻息噴出的白氣裡都帶著顫。暮色已濃如墨,開遠門的斷牆投下巨大的陰影,將這片血腥與瘋狂,死死罩在其中。
而此時,最後一個民壯也倒了下去。那是個頭發花白的老者,手裡攥著半塊染血的城磚,磚上還沾著他自己的腦漿。他倒下時,眼睛仍望著斷牆的方向,仿佛還在看太原城的輪廓。二十餘具屍身橫七豎八地臥在血泊裡,有的保持著揮刀的姿態,有的手指還摳著地麵的磚石,竟無一人蜷曲,無一人背對狼旗。
暮色已濃如墨,將這巷陌徹底吞入黑暗。狼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旗尖沾著不知是誰的血珠,卻再也映不出那狼頭的獰笑——仿佛連這凶戾的圖騰,都被滿地不肯屈的魂靈,鎮得矮了三分。
夜深得像潑翻的墨,星子全隱在厚重的雲後,連斷牆的殘影都模糊成一團。太原城裡的廝殺聲早已歇了,隻剩金兵巡邏的甲葉摩擦聲,在空巷裡悠悠蕩著,卻驚不醒那些浸在血裡的街巷。
殘月下的太原城,像一頭淌儘了血的困獸,連喘息都帶著鐵鏽味。更漏敲過三更,城頭金兵的巡邏甲葉聲剛過西角樓,兩條黑影便從斷牆後貓腰溜出,動作輕得像簷下的蝙蝠——是兩個裹著破棉襖的民壯,一個手裡攥著柄鏽柴刀,一個懷裡揣著塊浸了油的麻布。
他們貼著牆根挪到白日裡那片血腥地。月光透過斷簷碎成幾片,照見地上那攤被踏爛的血肉旁,竟還留著半塊沒被剁儘的衣甲碎片——是王稟那件戰袍的料子,粗糙如砂紙,此刻卻被人小心地攏在一塊破布裡。民壯裡年紀大些的那個,喉嚨裡發出一聲壓抑的哽咽,從懷裡掏出塊洗得發白的粗布,抖著手將那些零碎的血肉、染血的甲片一點點裹起。他動作極輕,指尖觸到冰冷的血肉時,指節都在顫,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響,隻聽得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混著遠處金兵換崗的吆喝。
“快!”年輕些的民壯低喝,眼角瞟著街口——那裡有金兵的火把在晃,像黑夜裡遊蕩的鬼火。兩人合力將那包“屍身”抬上塊破門板,門板邊緣的木刺刮著地麵,發出“沙沙”輕響,嚇得他們忙停住,墊上幾層乾草再抬。腳步輕如狸貓,貼著牆根往南溜,影子被月光扯得老長,又被斷牆切成一截截。
剛過三道巷口,身後突然爆起一片吆喝:“有人盜屍!”火把“呼”地亮起一片,像突然竄出的流螢,甲葉碰撞聲、馬蹄聲順著巷陌滾過來。年輕民壯猛地將門板往斷牆後一推,對年長的喊:“你帶將軍走!我引開他們!”說著抓起幾塊石頭,往相反方向的巷子裡擲去,石頭撞在磚牆上“哐當”響,果然引走了大半火把。
年長的民壯咬著牙,和隨後趕來的三個黑影原是藏在暗處的街坊)抬起門板就跑。門板上的布包輕得揪心,卻又重得像扛著整座太原城的骨頭。他們鑽過塌了半邊的門樓,蹚過結著薄冰的護城河支流,冰水浸透草鞋,凍得腳指發麻,卻誰也沒敢停——身後的喊殺聲追得緊,金兵的箭矢“嗖嗖”擦過斷牆,釘在他們方才藏身的草堆上。
火把的光在夜色裡晃成一片,金兵的呼喊越來越遠,扛木板的人才敢加快腳步,深一腳淺一腳往城南奔。城南有個小村,村頭老槐樹下,早有戶人家亮著殘燈。
天快亮時,他們終於跌進城南那片小村裡的矮屋。村口老嫗早聽到動靜,披著棉襖倚在柴門邊,見他們來,二話不說便掩了門,用枯槁的手往柴房指了指。柴房裡堆著新收的黍秸,乾草暖烘烘的,混著麥香。他們將布包輕輕放進草堆深處,又蓋上幾層舊氈,年輕民壯往草堆前撒了把灶灰——若有金兵搜來,踩過灰便會留腳印。
外麵傳來金兵的馬蹄聲在村口打了個轉,罵罵咧咧地去了。院角的雞被驚得撲騰,農婦趕緊捂住雞籠,回頭看那幾個軍民,個個攥著滿手心的汗,眼眶在油燈下亮得嚇人。
那幾日,小村裡的人都像揣著顆滾燙的石頭。東家的孩童見了生人便往娘懷裡鑽,西家的老漢總蹲在村口磨鐮刀,眼睛卻瞟著來路。直到第五夜,風聲稍歇,民壯們才借著月色,扛著鋤頭往村後坡地去。
坡上有棵歪脖子老槐樹,樹根處能避些風雨。他們沒挖深穴,隻淺淺刨了個土坑,將那包著血肉甲片的布包放進去。沒有棺槨,沒有墓碑,年長的民壯從懷裡掏出塊磨得發亮的箭鏃——是王稟當年守城門時,親手賞給他的,此刻被他輕輕放在布包上,當作記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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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管,”他“噗通”跪下,額頭磕在凍土上,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您安心歇著。太原城的土,埋得住您的骨頭,也埋不住咱們心裡的火。”
其餘人也跟著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月光灑在他們背上,將影子投在新翻的土上,像一圈圈不肯散的誓。風從坡下吹過,帶著護城河的冰碴味,卻吹不散那土坑裡的溫度——那是太原城最後一點,不肯冷下去的熱血。
此後每逢月圓,總有人繞路來這歪脖子樹下,悄悄添一抔土。土上偶爾會多束野菊,或是半塊乾糧,像是給遠行的親人留的念想。而那金兵搜遍了太原城,終究沒尋到這處藏骨地——他們不懂,有些骨頭,就算碎了,也會被百姓捧在手心,埋進最暖的土裡。
歲月像護城河的水,悄無聲息地淌過太原城南的土坡。那曾藏過忠骨的小村,原是無名的,隻有幾戶人家靠著坡地耕種,屋簷下的炊煙混著槐花香,在風裡散得淡。
可日子久了,往來的行商、過路的兵丁問起這村名,村裡的老人們總會往坡後那棵歪脖子槐樹瞥一眼,渾濁的眼裡泛起些微光,慢悠悠地答:“王村。”
沒人刻意去立塊碑,也沒人去官府報備更名。就隻是東家的娃學說話時,娘教他“咱這是王村”;西家的老漢給孫兒講古,說“當年就是在咱王村,藏過太原城最硬的骨頭”。那“王”字,就這麼在口耳相傳裡生了根,像坡上的老槐樹,一年年發新枝,把那個藏骨的秘密、那份沒說出口的敬意,都浸在了村名裡。
後來的人或許忘了當年的刀光血影,忘了粘罕的凶戾,忘了那夜盜屍的驚險,但隻要說起“王村”,總會有人接一句:“哦,是埋著王總管的那個村。”
“王村”兩個字,不響亮,卻沉甸甸的,像王稟當年拄過的那柄劍,雖鏽了,卻仍壓得住歲月裡的輕。
當然這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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