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帳裡的燭火跳得正歡,將完顏斡離不的影子投在帳壁上,忽長忽短。案上攤著三路戰報,紙頁邊緣卷著毛邊,上麵的字跡被血漬暈了些,卻仍能看清“雄州萬餘級”“中山援軍潰”“廣信三千儘殲”的字樣,墨跡像是還帶著廝殺的熱氣。
他捏著最上麵那頁戰報,指腹摩挲過“兀術”二字,忽然低低笑出聲。這笑聲不似平日那般含著冷意,倒帶了幾分秋陽曬過的暖,眼角的細紋都舒展開,嘴角咧開時,露出幾分難得的鬆弛,卻仍帶著金戈鐵馬的悍氣。九月的風從帳簾縫隙鑽進來,卷著帳外的霜氣,吹得燭火晃了晃,映得他甲胄上未擦淨的血點,竟像是嵌在玄鐵上的朱砂。
“好!好!”他連道兩聲,抬手將戰報往案上一拍,紙張帶起的風掃過燭芯,火苗顫了顫,卻更亮了。帳外的親兵聽見動靜,剛要掀簾,就聽他朗聲道:“傳我將令——”
聲音穿透帳布,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厲,驚得帳外的戰馬打了個響鼻。“全軍拔營,明日天一亮,直取中山!”
親兵在帳外高聲應喏,甲葉碰撞的脆響混著傳令聲,往各營傳去。片刻間,帳外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動靜:收拾行囊的窸窣聲、馬蹄刨地的悶響、甲胄穿戴的鏗鏘聲,連風裡都裹著一股按捺不住的躁動。
斡離不走到帳口,撩開簾布。九月的夜空星子疏朗,霜花已在帳前的枯草上結了層白,踩上去沙沙響。遠處的軍營裡,火把漸次亮起,連成一片火河,映得鐵甲上的霜氣都化了,騰起薄薄的白汽。他望著那片火河,嘴角的笑意未消,眼裡卻已添了幾分銳光——就像獵狼盯上了下一處獵物,隻待天明,便要縱蹄而去。
九月朔風卷地,中山城外寒雲低垂,枯草上的白霜被金兵鐵騎踏得粉碎,卻又在馬蹄過後,瞬息間複結一層。完顏斡離不的東路軍已圍得如鐵桶一般,環城列陣,黑甲鐵騎連綿十餘裡,寒鋒在疏星下閃著冷光,竟比霜氣更烈。
完顏斡離不立馬於中山城外高坡之上,玄色貂裘被風扯得獵獵作響,他按劍遠眺,那青灰色的城牆在慘淡日光下如一條僵臥的巨蟒,垛口後隱約露出的盔纓與刀槍寒芒,像極了巨蟒豎起的鱗甲。
城頭之上,中山知府陳遘麻衣裹身,鬢邊已凝了層白霜,卻兀自挺立如鬆。他左手按劍,右手扶著垛口,望著城下如蟻附膻般湧來的金兵,聲如洪鐘:“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城牆之下,金兵攻勢如狂濤拍岸。雲梯一架架斜倚城頭,鐵甲兵卒攀援而上,卻被城上磚石擂木砸得慘叫墜地,屍骨堆疊,竟將護城河的河麵填了小半。撞車裹著鐵皮,被數十名金兵推著猛撞城門,“咚咚”巨響震得城磚簌簌落,城上軍民卻無一人退縮,老弱捧來滾油,壯者操起刀矛,連婦人都搬著石塊,眼中燃著同仇敵愾的火。
東路金軍的營帳連綿數十裡,炊煙與殺氣混在一處,直上雲霄。號角聲嗚嗚咽咽,穿不透城頭擂響的戰鼓——那鼓聲沉雄如雷,每一聲都砸在金軍將士的心上。完顏斡離不親督精銳猛攻中山城,雲梯架上城頭時,守兵潑下的滾油在日光裡炸開金紅火星,慘叫聲與金鐵交鳴聲至今仍在耳畔回響,可此刻城頭的守軍毫無懼色,城下堆滿了金軍的屍體,隻餘下幾縷青煙在風裡打旋。
“再攻!”斡離不喉間迸出三個字,聲音被風吹得散了些,卻依舊帶著冰碴子似的寒意。
攻城槌撞向城門的悶響再次傳來,“咚——咚——”每一聲都像重錘敲在大地心口,震得城下泥土簌簌落土。金軍悍卒如蟻附膻,踩著同伴的屍身往上爬,卻被城頭劈頭蓋臉砸下的壘石、射出的箭矢逼得連連後退。有個身披雙甲的金兵剛攀上城垛,便被一支帶著倒鉤的狼牙箭釘在木梯上,慘叫聲戛然而止時,城頭上爆發出一陣短促而勇猛的呐喊,那聲音裡混著百姓的嘶吼與兵卒的怒喝,竟壓過了金軍的鼓噪。
中山知府陳遘立於城樓之上,他雖已鬢發染血,青色官袍上濺著點點暗紅血漬,眼神卻亮得驚人。見又一波金兵退去,他抬手抹去額角汗珠,對身旁親兵道:“添滾油,備火箭,莫教狗賊喘過氣來!”話音未落,便有幾個裹著破棉襖的民壯扛著油桶奔上城頭,凍得通紅的手上青筋暴起,卻沒半分遲疑。
城角那棵老槐樹早落儘了葉,光禿禿的枝椏上停著幾隻寒鴉,被城下的殺聲驚得撲棱棱飛起,盤旋幾圈,終是舍不得離去,又落回更高些的箭樓簷角,聒噪地叫著,仿佛在數點這城內外倒下的屍身。
斡離不望著城頭那麵被風撕得隻剩半截的“宋”字旗,指節捏得發白。他麾下的金兵皆是百戰餘生的精銳,刀馬嫻熟,可這中山城像塊燒紅的烙鐵,碰一下便要燙掉層皮。守軍的箭矢快用儘了,就拋磚石;滾油熬乾了,就潑沸水;連婦孺都搬著石塊守在街巷裡,眼裡的狠勁不輸披甲的兵卒。
暮色漸沉,殘陽如血,將城牆染得一片殷紅。金軍的攻勢又一次被打退,城下屍骸枕藉,雲梯折斷了數十架,而中山城依舊挺著脊梁,垛口後陳遘的身影在暮色中愈發清晰——他正抬手,緩緩將那半截殘旗又扯高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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斡離不勒轉馬頭,望著那座在暮色中沉默而倔強的城,喉間冷哼一聲,終是沒再下令。寒風卷著血腥氣掠過曠野,誰都知道,這中山城,又熬過了一天。
九月的寒夜漸深,城頭火把忽明忽暗,映著陳遘堅毅的麵龐,也映著軍民臉上的霜與汗。城上城下的呐喊聲、金鐵交鳴聲、磚石碎裂聲混在一處,竟蓋過了朔風的呼嘯。斡離不抬手止住攻勢,望著城頭那麵殘破卻依舊獵獵作響的大宋旗幟,眼中銳光雖盛,卻也添了幾分沉鬱——這中山城,竟是塊啃不動的硬骨頭,任憑東路軍鐵騎再凶,一時半刻,終究越不過這道生死防線。
朔風卷著殘陽的餘暉,在中山城頭打了個旋,又裹著枯草敗葉掠向曠野。完顏斡離不立馬高坡,玄甲上的霜氣被體溫烘成細珠,順著甲葉縫隙滾下,滴在凍土上,瞬間凝成細冰。他望著那青灰色城牆——垛口後隱約的刀槍寒芒,城頭飄著的半截殘旗,還有牆根下未及清理的屍骸與斷械,眉頭微蹙,指節在劍柄上緩緩摩挲。
剛剛的猛攻猶在眼前,滾油沸水潑下時的嘶喊,磚石砸落時的悶響,還有城頭上陳遘那如寒鐵般的眼神,都像淬了冰的針,紮在心頭。他麾下鐵騎踏遍北國,何曾被一座孤城絆住這許多時日?
“兀術。”斡離不頭未回,聲線被風吹得有些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沉勁。
身後馬蹄聲響,完顏兀術催馬上前,金盔壓著眉骨,臉上幾道血痕未乾,正是連日攻城時留下的。他抱拳躬身:“二哥”
斡離不抬鞭指向中山城,鞭梢在空中劃出一道冷弧:“這城是塊硬骨頭,咬得太狠,反倒傷了自家牙口。你留五千精騎,再加三千步卒,圍著便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城下狼藉,“不必急攻,困也要困得他們喘不過氣。”
兀術眼中閃過一絲悍色,卻沉聲應道:“弟弟省得。”他知道二哥的意思——中山城雖堅,卻已是強弩之末,留兵牽製,不傷大局,真正的獵物,在更南的地方。
斡離不微微頷首,轉望南方。遠處天際,寒雲如墨,似有萬千甲兵藏於其中。斡離不調轉馬頭,玄色大氅被風掀起,露出甲胄上未擦淨的暗紅血漬。大氅在風中展成一麵黑旗:“傳令——”完顏斡離不揚聲喝道,聲音穿透朔風,“除留駐人馬,其餘各部,寅時三刻拔營,隨我南下!”
話音落時,他已縱馬下坡。身後萬餘鐵騎應聲而動,馬蹄踏碎凍土上的薄冰,濺起的冰屑混著黃塵,在夕陽下織成一片昏黃的霧。那支隊伍不向城門,卻沿著城郭東側的曠野斜斜向南,鐵甲相撞的鏗鏘聲、馬蹄聲、兵刃與革囊的摩擦聲,彙成一股沉悶的洪流,繞過了那座仍在喘息的孤城。
兀術立在原地,望著二哥的背影被煙塵吞沒,又轉回頭,望向中山城。他緩緩拔出腰間彎刀,刀鋒在殘陽下閃著冷冽的光,如同他此刻的眼神。城頭上,陳遘的身影似乎也望了過來,隔著數裡風煙,兩道目光在空中相觸,沒有言語,卻都帶著寸土不讓的狠勁。
北風更緊了,吹得旌旗獵獵作響。南下的鐵騎已去得遠,煙塵在地平線處凝成一線;而中山城外,留下的金兵開始重整陣列,盾牌與雲梯再次豎起,寒鴉在城角盤旋,聒噪不休——這圍城的僵局,還得繼續熬下去。
朔風如刀,吹得曠野上的枯草嗚嗚作響,割的人臉生疼,完顏斡離不勒轉馬頭,玄色大氅在風中猛地一揚,如黑鷹振翅,鞭梢直指南方——那裡,一道隱約的古道在黃塵中蜿蜒,儘頭便是新樂城的方向。
他最後望了一眼中山城——那青灰色的輪廓在暮色裡漸成模糊一團,城頭的殘旗仍在風中掙紮,城根下的廝殺聲已遠,隻剩兀術留下的人馬在城外列陣,如一圈鐵箍,死死嵌在凍土上。
“走!”
隻一字,卻如驚雷滾過隊列。身後萬餘鐵騎應聲而動,馬蹄踏碎凍土上的薄冰,濺起的冰屑混著黃塵,在殘陽下織成一片昏黃的霧。方才繞過中山城時的滯澀之氣一掃而空,鐵甲碰撞的鏗鏘、馬蹄碾地的轟鳴,彙成一股狂猛的洪流,順著古道向南奔湧。
斡離不打馬在前,金盔下的目光如鷹隼般銳利,掃過道旁枯樹——枝椏上的寒鴉被馬蹄聲驚得撲棱棱飛起,盤旋數圈,終是跟不上這股鐵流的速度,漸被甩在身後。他嘴角噙著一絲冷峭笑意,甲胄上的霜氣早被疾馳的熱氣烘成細珠,順著甲葉縫隙滴落,在鞍前結成細碎的冰碴,又被風卷走。
這股鐵騎走得極快,不似攻城時的滯重,倒如離弦之箭。道旁的枯草被馬蹄掀起,卷得漫天飛舞,與旌旗上的“金”字交相輝映。有親兵策馬湊近,高聲問道:“二太子,是否歇馬飲鞍?”
斡離不頭也未回,聲音被風撕得有些散,卻帶著不容錯辨的銳勁:“新樂城未及設防,夜露之前,須抵城下。”他抬手一鞭,抽在馬臀上,那匹大宛馬長嘶一聲,四蹄翻湧,將身後塵頭又帶起丈許高。
暮色漸濃時,鐵騎已奔出數十裡。天邊最後一抹殘陽墜下山頭,曠野上的星子疏疏落落亮起,卻被馬蹄揚起的黃塵遮了大半。道旁偶有村落,燈火早滅,隻餘下斷牆殘垣在風中瑟縮——金兵鐵蹄過處,連犬吠都不聞一聲,唯有甲葉相撞的脆響,與風卷旌旗的獵獵聲,在死寂的曠野上蕩開。
完顏斡離不勒馬立在一道土崗上,遙望遠天儘頭——那裡,新樂城的輪廓已在昏暗中隱隱浮現,如臥於平原上的一頭困獸。他摸了摸腰間佩劍,劍鞘上的銅環在星光下泛著冷光,嘴角的笑意深了些,眼中卻添了幾分狠厲,恍如夜間覓食的蒼狼,望見了巢穴邊的獵物。
身後的鐵騎漸漸收攏,塵頭稍歇,鐵甲上的霜氣在夜風中又凝了層白。萬餘雙眼睛望著那遠方的城影,無人言語,卻都憋著一股勁——方才在中山城下的鬱氣,此刻都化作了奔襲的銳鋒,隻待主將一聲令下,便要如潮水般湧上前去。
夜風更緊了,卷著遠處隱約的犬吠掠過崗頂。斡離不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已帶著幾分城郭的煙火氣。他猛地揮下馬鞭,鞭梢在夜空中炸出一聲脆響:“加速!”
馬蹄聲再次如雷響起,這一次,比先前更急,更猛,直朝著那昏暗中的新樂城,碾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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