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斡離不勒馬立在一道土崗上,遙望遠天儘頭——那裡,新樂城的輪廓已在昏暗中隱隱浮現,如臥於平原上的一頭困獸。他摸了摸腰間佩劍,劍鞘上的銅環在星光下泛著冷光,嘴角的笑意深了些,眼中卻添了幾分狠厲,恍如夜間覓食的蒼狼,望見了巢穴邊的獵物。
身後的鐵騎漸漸收攏,塵頭稍歇,鐵甲上的霜氣在夜風中又凝了層白。萬餘雙眼睛望著那遠方的城影,無人言語,卻都憋著一股勁——方才在中山城下的鬱氣,此刻都化作了奔襲的銳鋒,隻待主將一聲令下,便要如潮水般湧上前去。
夜風更緊了,卷著遠處隱約的犬吠掠過崗頂。斡離不深吸一口氣,空氣中已帶著幾分城郭的煙火氣。他猛地揮下馬鞭,鞭梢在夜空中炸出一聲脆響:“加速!”
馬蹄聲再次如雷響起,這一次,比先前更急,更猛,直朝著那昏暗中的新樂城,碾了過去。
靖康元年九月望日,朔風卷著碎雪,打在新樂城頭的垛口上,簌簌作響。寒星未落,曉霧如紗,纏在新樂城頭的垛口上。天還未亮透,東方隻泛出一抹魚肚白,城頭守軍裹緊了單薄的甲胄,正搓著凍得發僵的手嗬氣,忽聽城外傳來一陣悶雷似的響動——不是天雷,是萬馬奔騰的蹄聲,從東南方向滾滾而來,撞得城牆都微微發顫。
“敵兵!敵兵來了!”
一聲驚呼剛起,城外已箭如飛蝗,帶著尖嘯掠過晨霧,釘在城樓的木柱上,箭羽兀自嗡嗡亂顫。守城兵卒慌忙舉盾,卻哪裡來得及?早有數十人被箭穿胸,慘叫著從城頭栽落。那青灰色的城牆便轉瞬之間已被東路軍的鐵甲洪流圍得水泄不通。
城下,完顏斡離不立馬於護城河畔,玄甲上凝著層白霜,被初露的晨曦映得泛出冷光。他抬手一揮。
“擂鼓!”
一聲令下,數十麵戰鼓同時擂響,咚、咚、咚的巨響撞在城牆上,又反彈回來,震得凍土都似在顫。城頭上的守軍本就熬了半宿,被這鼓聲一激,不少人握著刀槍的手都抖了抖,霜花從盔纓上簌簌落下,混著額頭的冷汗,在腮邊凍成細冰。
完顏斡離不身後的金兵如潮水般湧上,雲梯密密麻麻架起,如無數條灰黑色的長蛇,直撲城頭;攻城槌裹著鐵皮,被數十名金兵扛著,“咚、咚”撞向城門,每撞一下,城門上的木釘便蹦起數寸,門板簌簌掉渣。
新樂城雖是南下要道,城防卻遠不及中山堅固。守軍雖也奮勇,搬磚石砸,潑沸水燙,怎奈金兵來得太急太猛——那是奔襲一夜的鐵騎,帶著股不撞碎南牆不回頭的狠勁,雲梯上的金兵被打落一批,立刻又湧上一批,甲胄撞在城磚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混著嘶吼聲,竟蓋過了城頭的呐喊。
金軍的雲梯如密林般豎起,架在城牆外側,鐵鉤死死咬住磚縫。悍卒們像附壁的壁虎,手腳並用往上攀爬,甲葉碰撞聲、粗喘聲混著城頭落下的磚石聲,攪成一團。有個金兵剛攀上城垛,便被守軍的長矛刺穿小腹,慘叫著墜下,卻被下方同伴接住,隨即又有兩人踩著他的屍身繼續上衝。
攻城槌撞在城門上,“轟——轟——”每一聲都似敲在守城將士的心上。木門上的鐵皮被撞得卷曲,木屑飛濺,門軸發出吱呀的哀鳴,仿佛下一刻便要崩裂。新樂知縣站在門後,揮劍砍倒一個試圖奪門的金兵,自己肩頭也挨了一刀,鮮血染紅了官袍,卻仍嘶喊著:“頂住!給我頂住!”
此刻新樂城便如困在鐵籠中的狡兔,縱有掙紮,也難脫羅網。斡離不望著城頭漸亂的陣腳,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知道,這城撐不住了。昨日奔襲一夜,便是要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新樂守軍縱有死戰之心,卻無中山那般堅城厚壘,更無陳遘那般鐵骨主帥。
斡離不抬手,馬鞭指向城門:“火箭!”
百餘支火箭同時升空,拖著長長的火尾,如一群火鳥撲向城頭。茅草覆蓋的箭樓瞬間燃起烈焰,火舌舔舐著木梁,劈啪作響,守兵在火海中奔逃,慘叫聲撕心裂肺。趁著城頭混亂,金兵的雲梯隊終於在東南角撕開一道缺口,最先攀上城牆的悍卒揮刀劈開守軍的陣列,青灰色的城頭上,第一次插上了金軍的黑旗。
“加把勁!破城者賞!”完顏闍母在陣前嘶吼,掄起狼牙棒,親手砸斷了一架被守軍推開的雲梯,順勢一腳踹翻了兩名試圖奪梯的宋兵。
忽聽“哢嚓”一聲脆響,城門被攻城槌撞裂了道縫,隨即“轟隆”巨響,整扇門板轟然洞開,木屑與碎鐵飛濺。城外金兵如決堤的洪水,舉著刀槍湧了進去,與門後的守軍撞在一處,金鐵交鳴聲、慘叫聲、怒喝聲攪成一團,在晨霧裡炸開。
城頭的抵抗還在繼續,卻已是強弩之末。一名金兵裨將踩著同伴的屍身攀上垛口,揮刀劈翻了最後一名舉矛的宋兵,隨即扯下城頭那麵“宋”字旗,狠狠擲在地上,抬腳碾了碾。跟著,一麵黑底金狼旗被他奮力插上垛口,在晨風中“呼啦啦”展開,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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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門破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城防瞬間潰散。金兵如潮水般湧入,街巷間立時響起短兵相接的脆響,百姓的哭嚎、兵刃的交擊、甲胄的碰撞,在寒風中織成一片絕望的聲浪。新樂知縣背靠著斷牆,長劍拄地,望著湧來的金兵,喉間湧上鮮血,卻仍圓睜雙目,不肯瞑目。
斡離不催馬過了護城河,玄色披風掃過水邊的枯草。他望著湧入城中的金兵,望著城頭那麵狼旗,眼中銳光一閃,卻沒半分多餘的表情。城門口的廝殺漸歇,隻餘下傷兵的呻吟和金兵粗重的喘息,斡離不催馬進城時,晨霧正被朝陽驅散。街麵上積著薄雪,被鮮血染成斑駁的紅,斷刀、殘箭、倒斃的屍身隨處可見。他勒住馬韁,望著城頭那麵墜落的宋旗被馬蹄碾入泥中,嘴角的冷意未消,眼裡卻已添了幾分銳光。
完顏斡離不勒住馬,對身旁親衛道:“清點人馬,半個時辰後,繼續南下。”聲音穿透街巷的死寂,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厲。玄色旌旗在新樂城頭冉冉升起,獵獵作響,仿佛在宣告,這座扼守南下要道的小城,已如中山城外的霜花般,在東路軍的鐵蹄下,徹底消融。
親衛剛應了聲,卻見他忽然抬眼望向南方,晨光正從他肩頭淌過,將玄甲的冷光染得帶了絲暖意。那目光穿透薄霧,仿佛已望見了更南的城池——新樂既破,前路再無大礙,東路軍的鐵蹄,該踏向更闊的天地了。
城頭上,黑旗獵獵;城門內,鐵甲鏗鏘。九月十五的晨霧裡,新樂城已換了旗號,而那支黑色的洪流,稍作喘息,便要再次奔騰向南。
新樂城頭的黑旗尚未被晨風吹得舒展,完顏斡離不已在城衙前點齊了人馬。鐵甲上的霜氣被篝火烘成細珠,又被早風掠去,露出底下冷硬的鐵色。士兵們啃著乾餅,灌幾口烈酒,靴底的血漬還未凝乾,眼裡的倦意已被一股悍勁壓了下去——誰都知道,二太子的性子,從不會為一座破城多作停留。
“井陘道險,斥候先行,主力半個時辰後開拔。”斡離不將最後一塊餅子擲給胯下戰馬,那馬打了個響鼻,嚼得津津有味。他抬頭望向南邊,晨霧正從曠野上退去,露出一條蜿蜒西折的古道,道旁的山巒漸次高峻,正是通往井陘的方向。
“井陘……”他低聲念了句,指節在劍柄上輕輕叩擊。這兩個字在北方鐵騎的耳中或許生僻,在漢家兵書裡卻是響當當的名號——當年韓信背水一戰,以三萬弱旅破二十萬趙軍,正是在此處。自古險地多廝殺,這道咽喉般的隘口,注定要染血。
新樂城頭的黑旗尚未被晨露浸得透濕,完顏斡離不已在城衙前的空地上點兵。先前破城時的血腥氣被秋風卷著,混在炊煙裡飄向天際,傷兵的呻吟與鐵匠鍛補甲胄的叮當聲交織,倒成了難得的喘息調子。他立於高台上,玄甲上的血漬已擦得淨了,隻餘幾處凹痕,映著初升的日頭,像嵌在鐵上的星子。
“不必等輜重,帶足乾糧箭矢,即刻拔營。”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周遭的嘈雜,“目標——井陘。”
親衛將令旗一揮,黑底金狼旗猛地一振,正在啃食草料的戰馬仿佛也驚覺了什麼,紛紛揚起脖頸嘶鳴。半個時辰後,東路軍主力已如一條蘇醒的黑龍,順著官道向南蜿蜒。鐵甲摩擦的鏗鏘、馬蹄踏碎晨霜的脆響、士兵喉間的低喝,混著風中飄來的新樂城氣息,織成一股沉雄的洪流,朝著太行山脈的方向湧去。
越往南走,山勢越陡,兩側峰巒如刀削斧劈,夾得古道愈發狹窄,最險處僅容兩騎並行。秋風從山坳裡鑽出來,帶著鬆濤的嗚咽,刮在甲胄上,發出“嗚嗚”的響,倒像是千年前的戰鼓,在山穀裡回蕩。
斡離不勒馬於一處高坡,俯瞰腳下的隊伍。鐵騎在狹道裡緩緩蠕動,鐵甲反光如鱗,兵刃與岩石的摩擦聲、馬蹄踏在碎石上的脆響,混著士兵的呼喝,被山壁來回反射,竟有了幾分空蒙的殺氣。他知道,井陘守軍必已得到消息,此刻說不定正扼住隘口,等著他們自投羅網——就像當年趙王歇的軍隊,以為險地可恃。
越往南行,地勢漸高,秋風也愈烈,卷著山石草木的氣息撲麵而來。道旁的樹木漸漸稀疏,取而代之的是裸露的赭紅色岩石,猙獰如巨獸獠牙。有老兵指著遠處層疊的山巒低聲道:“快到井陘了——那便是韓淮陰背水一戰的去處。”
斡離不勒馬駐足,遙望前方。隻見群山如黛,一道隘口在峰巒間劈開,形如巨斧砍出的裂縫,正是井陘關。關前的古道蜿蜒曲折,隱沒在濃淡不一的山霧裡,仿佛一條蟄伏的長蛇,誰也說不清霧靄深處藏著多少殺機。他想起曾聽漢人謀士講過的典故,那淮陰侯以少勝多,靠的便是這險地的絕地反擊——此刻自己雖非韓信,卻也明白,此關一過,南下之路便如履平地,可若在此受挫,東路軍的銳氣怕是要折去大半。
“斥候呢?”他沉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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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三騎快馬從隘口方向疾馳而來,馬上騎士甲胄染塵,顯然是奔襲了整夜。為首者滾鞍落馬,抱拳道:“稟二太子,井陘關兩側山崖上有宋軍旗幟,關樓箭窗裡隱約有甲士動靜,看陣仗,怕是早有防備。”
斡離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手指在劍柄上輕輕敲擊。他要的便是這般硬仗——中山的僵持磨去了些浮躁,新樂的速勝又添了銳氣,此刻撞上井陘這等險地,正好讓這支鐵騎再淬一淬鋒芒。
“傳令下去,”他調轉馬頭,玄色披風在風中展成一片烏雲,“前軍弓弩手列陣,後軍備好撞車。這井陘關,便是銅鑄的,也要給我砸開!”
馬蹄聲再次轟鳴起來,如擂動的戰鼓,沿著古道向隘口逼近。秋風穿過山縫,發出嗚咽般的嘶吼,像是在為千年前的那場血戰招魂,又像是在預告著眼前這場即將拉開的廝殺。關樓上的宋旗在風中獵獵作響,與關外的金狼旗遙遙相對,隔著彌漫的山霧,已能嗅到雙方兵刃相撞前的凜冽殺氣。
斡離不望著那道扼住南北的隘口,眼中銳光乍現。他知道,韓信在此成就不世之功,而今日的井陘,終將刻下屬於東路軍的印記——隻是這印記,須得用鮮血與鐵蹄,一寸寸踏出來。
斡離不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抬手向西一指。那裡的山梁更陡,崖壁上掛著些枯黃的藤蔓,望去絕無人跡。“傳令下去,步卒沿正道推進,鐵騎隨我走西側山梁。”他的聲音不高,卻穿透了山風,“韓信能背水破敵,我便能越險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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