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裹著雪粒,刀子似的刮過押解隊伍的臉。金軍的馬蹄踏碎凍硬的雪殼,“咯吱”聲裡混著鐵鐐拖在地上的“嘩啦”響——那是拴在宗室子弟腳踝上的鏈子,每走一步,就磨得皮肉發紅,雪粒落在傷口裡,疼得人直抽氣。多人的隊伍像條凍僵的長蛇,在曠野上蜿蜒,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趙佶走在隊伍中段,往日裡束發的玉冠早被金兵奪了去,花白的頭發散在頷下,沾著雪粒結成細小的冰碴,隻餘下一根斷了的木簪子,鬆鬆挽著發髻。他身上那件赭黃龍袍被撕去了半邊袖子,露出底下打了補丁的素色棉袍,手裡攥著半塊殘破的端硯——那是他從汴京內府帶出的最後一件物件,硯台邊緣磕掉了角,沾著的墨汁早凍成了黑渣。走得久了,他腳底板的布鞋磨破了洞,雪水滲進去,凍得腳趾發僵,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旁的趙桓比他更狼狽,龍袍上沾著泥汙和血漬,是昨日被金兵推搡時摔在雪地裡蹭的,他時不時扶一把父親的胳膊,聲音發顫:“父皇,慢些走,前頭許是有避風的土坡。”趙佶隻是搖頭,目光落在隊伍前頭金兵馱著的錦緞卷軸上——那是他往日珍藏的《瑞鶴圖》殘卷,此刻被捆在粗笨的木車上,邊角被雪水浸得發皺,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
隊伍裡的貴戚和近臣們早已沒了往日的體麵。曾經穿金戴銀的國公夫人,如今裹著粗布棉襖,懷裡揣著偷藏的半塊乾餅,時不時要提防金兵伸來的臟手;平日裡吟詩作對的文官,此刻背著金兵搜刮剩下的破書,手指凍得發紫,卻還死死護著懷裡的《論語》殘本。工匠們更是疲憊不堪,木匠的刨子被金兵扔在雪地裡,隻讓他們扛著沉重的木柴;繡娘的針線筐被打翻,五彩絲線散在雪上,很快被馬蹄踏成泥屑。有個老銀匠走得慢了些,金兵的馬鞭“啪”地抽在他背上,老人踉蹌著栽進雪窩,懷裡的銀鏨子掉出來,被金兵一腳踩碎,“老東西!再磨蹭,直接扔去喂狼!”老銀匠爬起來時,嘴角淌著血,卻不敢作聲,隻是默默撿起碎成渣的銀鏨子,塞進懷裡。
秦檜走在隊伍末尾,雙手攏在袖裡,袖口沾的雪化成水,濕了一大片。他時不時抬頭望一眼前頭的金兵,又飛快低下頭,掩去眼底的算計——昨日金兵小校曾跟他搭話,問他會不會寫金國文字,他當時沒敢應,隻裝作凍得說不出話。此刻見身旁的孫傅扶著斷碑咳嗽,咳出的痰裡帶著血絲,他也隻是側身讓了讓,沒敢上前幫忙。
孫傅卻還在喃喃自語:“君辱臣死……不能讓大宋的氣節丟了……”聲音輕得像風,卻被路過的金兵聽見,又是一馬鞭抽過去,“老東西!都成階下囚了,還敢嘴硬!”孫傅踉蹌著扶住碑石,指節攥得發白,目光卻依舊望著汴京的方向,眼底的悲怒像燃不儘的火星。
走了約莫半月,隊伍抵達燕京。那座曾經的遼都如今成了金國的重鎮,城牆上插著金國的狼旗,城門下的金兵對著押解隊伍吆喝,讓他們跪成一排。趙佶和趙桓被金兵押到殘破的燕京城樓前,強迫他們抬頭看著狼旗,有個金將拿著酒碗走到他們麵前,將碗裡的劣酒潑在趙桓臉上,“宋帝?如今不過是我大金的階下囚!再敢擺皇帝架子,就割了你的舌頭!”趙桓氣得渾身發抖,卻被金兵按著肩膀,跪伏在雪地裡,雪粒灌進衣領,凍得他牙齒打顫。趙佶看著兒子的模樣,眼底滾出淚來,卻很快凍成了冰珠,順著臉頰滑落。
沒過多久,金兵又將他們押往中京。中京比燕京更冷,城內外的積雪沒過膝蓋,他們被安置在一處破廟裡,廟裡隻有一堆快熄滅的柴火。趙佶坐在柴火旁,用那半塊端硯壓住破紙,想寫點什麼,卻發現墨汁凍得硬邦邦,隻能用炭條在紙上畫汴京的宮牆——畫得歪歪扭扭,宮門口的石獅子少了一隻耳朵,像極了如今殘破的大宋。趙桓坐在他身邊,啃著金兵送來的發黴乾糧,咽得艱難:“父皇,聽說到了上京,金國皇帝要讓咱們去太廟行‘牽羊禮’……”趙佶手一頓,炭條掉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黑痕,“罷了……隻要能保住宗室的性命,些許屈辱,忍了便是。”
到了上京,金國的太廟前擠滿了金兵。趙佶和趙桓被金兵剝去龍袍,換上粗麻布的囚服,脖子上係著麻繩,像牲口一樣被牽著走過太廟前的石階。周圍的金兵哄笑著扔來雪團,有個金將甚至用馬鞭指著他們,對身邊的人說:“看,這就是大宋的皇帝!如今連咱們的狗都不如!”趙桓氣得想衝上去,卻被金兵死死按住,隻能眼睜睜看著金國皇帝在太廟上祭拜,心裡像被刀割一樣疼。趙佶閉著眼,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血珠滲出來,落在雪地上,很快凍成了暗紅的冰粒。
之後,他們又被遷到韓州。韓州的居所是一間簡陋的土屋,屋頂漏著風,雪從破窗紙裡鑽進來。趙佶平日裡就坐在土屋的炕邊,用炭條在牆上寫詩詞,寫的多是“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之類的句子,字跡抖得厲害。趙桓則常常坐在門口,望著南方,手裡攥著一塊從汴京帶來的玉佩——那是朱皇後給他的,如今玉佩上的紋路被磨得模糊,卻還是他最珍視的物件。有一回,金兵送來的糧食發黴了,趙桓想去找金兵理論,被趙佶攔住:“桓兒,忍忍吧,咱們如今寄人籬下,哪有說理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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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支早已疲憊不堪的隊伍被押往五國城。五國城在極北之地,常年積雪不化,土屋比韓州的更破舊,連炕都是涼的。趙佶抵達時,咳得更厲害了,夜裡常常咳醒,胸口發悶。他把那半塊端硯放在枕邊,偶爾會拿起來摩挲,硯台邊緣的冰碴子硌得手心疼,卻讓他想起汴京內府裡那些溫潤的硯台。趙桓守在他身邊,用破布蘸著雪水,給父親擦臉,“父皇,五國城雖偏,卻比上京安靜些,往後咱們父子倆,總算能安穩些了。”趙佶看著兒子眼底的紅血絲,點了點頭,目光望向窗外——雪還在下,曠野上的風嗚嗚地響,像在訴說著大宋的悲涼。
金軍的鐵蹄終於碾過汴京的殘雪,朝著北方緩緩退去。那麵染過血的狼旗最後一次掠過宣德門的鴟吻時,城牆上殘留的箭簇還在寒風裡顫,雪水順著箭杆往下淌,在牆磚的血汙上暈開黑褐色的痕。街道上靜得怕人,隻有幾隻瘦骨嶙峋的野狗,在斷垣殘壁間嗅著凍硬的屍骸,見了穿官服的人過來,也隻是夾著尾巴溜進破屋——昔日汴京城的喧囂,早被戰火和擄掠刮得乾乾淨淨。
張邦昌就站在大慶殿的殘階下。這處曾是大宋天子臨朝的所在,如今殿門的朱漆剝落大半,正中的龍椅斷了一隻扶手,椅背上還插著半截金人的短刀。他身上沒穿龍袍,隻裹了件深青色的錦袍,袍角沾著泥雪,領口的玉帶也鬆鬆垮垮掛著——金人雖立他為“大楚皇帝”,可他夜裡總不敢穿那赭黃衣衫,怕夢裡見了太祖太宗的牌位,更怕醒時被汴京百姓戳斷脊梁骨。
“相爺,筆墨備好了。”身後的小吏顫著聲遞過文房四寶,硯台是尋常的石硯,邊緣磕了個缺口,墨錠也是劣等的,磨了半天才泛出些淡黑的墨汁。張邦昌接過筆,指尖卻控製不住地抖,筆杆上的竹紋硌得掌心發疼。他低頭看了眼鋪在案上的麻紙,紙頁粗糙,還帶著未漂白的草梗,哪比得往日內府用的澄心堂紙?可就是這張紙,要寫的“赦令”,卻是給大宋百姓的“安撫”——說到底,不過是給金人留的順服文書。
磨墨的小吏是前朝的舊人,此刻垂著頭,睫毛上還沾著雪粒,不敢看張邦昌的臉。殿外的風卷著雪沫子進來,吹得案上的紙角簌簌響,張邦昌深吸一口氣,手腕往下壓,筆尖剛觸到紙,墨汁就順著草梗暈開一個黑點。他慌忙提腕,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心裡像堵著團濕棉絮——昨日金人小校臨走時還盯著他的眼睛說:“張相公這‘赦令’,得寫清楚‘大楚奉金詔,暫攝中原’,不然,咱們的馬蹄隨時能再回來。”
墨跡在紙上拖出歪歪扭扭的“赦”字時,階下忽然傳來一陣輕響。張邦昌抬頭,見是個穿粗布襖的老吏,正扶著殿柱咳嗽,咳得腰都彎了,手裡還攥著半塊發黴的麥餅——那是金人撤退時漏下的,老吏藏了三天,舍不得吃。老吏見張邦昌看他,慌忙跪下去,聲音發啞:“相爺……百姓們都在城外等著呢,隻求一句實在話,咱們大宋……還能回來嗎?”
張邦昌的喉結滾了滾,卻沒敢接話。他偏過頭,望著殿外殘破的宮牆,牆頭上有個瓦當掉了一半,露出裡麵的黃土,像極了他此刻空蕩蕩的心。他重新低頭,筆尖在“暫撫萬民,以待嗣君”幾個字上頓了頓——“嗣君”兩個字寫得極小,幾乎要被墨暈蓋過去。他知道,這話騙得了自己,騙不了百姓,更騙不了遠在五國城的徽、欽二帝,可除了這麼寫,他又能怎麼辦?金人的刀還懸在他脖子上,稍有差池,這汴京剩下的百姓,怕是連這張“赦令”都見不到。
寫罷最後一個字,張邦昌把筆往案上一擱,指腹沾了墨,他下意識地用袖口去擦,卻蹭得袖口黑了一大片——那袖口本就有塊補丁,此刻更顯狼狽。小吏慌忙遞過布巾,他卻擺了擺手,親手把那張麻紙疊好,疊得方方正正,指尖捏著紙角,竟覺得這紙有千斤重。
“去,貼去朱雀門。”張邦昌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讓士兵看著,彆讓百姓亂撕。”
兩名穿甲的士兵過來接了赦令,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在地上,發出細碎的響。他們穿過空蕩蕩的禦街,街邊的店鋪全是破門板,有個賣胡餅的攤子,爐灰早就冷透了,隻剩下一塊裂成兩半的鐵板。到了朱雀門,士兵把赦令往殘破的城門上貼,漿糊是用麵和雪水調的,黏得不穩,風一吹,紙角就往上卷。
百姓們早就在城門附近躲著了。有穿破棉襖的婦人,懷裡抱著餓得哭不出聲的孩子;有戴破頭巾的書生,手裡攥著本被撕了封皮的《論語》;還有個挑著擔子的貨郎,擔子兩頭是空的,隻有幾根斷了的貨簽。見士兵貼赦令,眾人慢慢圍過來,有個識字的老秀才,湊到跟前,眯著眼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念到“大楚奉金詔”時,聲音突然頓住,喉結動了半天,再開口時,聲音就啞了:“是……是給金人當差的赦令……”
人群裡頓時起了陣騷動,有個年輕的後生攥著拳頭要往前衝,卻被身邊的老者拉住。“彆衝動!”老者的聲音發顫,指節捏得發白,“金人還沒走遠,你這一鬨,連累的是滿城人!”後生咬著牙,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胸前的破襖上,很快就凍成了小冰粒。
士兵見人群騷動,頓時拔出腰刀,大喝一聲:“都散開!再圍過來,按通敵論處!”百姓們嚇得往後縮,有人悄悄抹了把臉,轉身往破屋裡走,腳步慢得像灌了鉛。隻有那老秀才還站在城門下,望著那張在寒風裡飄動的赦令,忽然長歎一聲,聲音被風吹得散:“東京夢華……這下是真醒了啊……”
張邦昌站在大慶殿的殘階上,遠遠聽見朱雀門方向的喝聲,卻沒敢過去看。他隻是背過身,望著殿內那把殘破的龍椅,忽然覺得後頸一陣發涼——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從汴京城的斷垣殘壁裡望過來,有百姓的,有前朝大臣的,還有太祖太宗的,那些目光像針一樣,紮得他連呼吸都不敢重了。風從殿門吹進來,卷著案上的墨香,混著雪地裡的血腥味,在空蕩蕩的大殿裡打了個轉,最後飄向北方——那裡,是二帝被擄去的方向,也是大宋再也回不去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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