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上前,小心接過錦盒,當著趙構的麵緩緩打開。盒內鋪著一層墨色絨布,布上靜靜躺著一方玉璽:通體深綠,間有幾縷米黃瑕紋,正是史書所載“色綠如藍,溫潤而澤”的和氏璧質地;璽麵刻著八道篆文,正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雖曆經數百年,刻痕依舊清晰,隻是璽側有一道淺淺的裂痕,想來是早年戰亂所致;璽鈕為五龍盤繞,龍鱗龍爪栩栩如生,隻是龍首處的金箔已大半脫落,露出底下的玉質,卻更顯古樸厚重。
趙構伸出手,指尖先是輕輕觸了觸璽麵,隻覺一片冰涼,卻又帶著玉特有的溫潤,那冰涼順著指尖傳至心口,竟讓他心頭一震——這便是大宋的根本?是父皇、皇兄曾握過的玉璽?他緩緩將玉璽捧起,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握著的不是一方玉印,而是無數百姓的期盼,是汴京城的殘垣斷壁,是二帝北狩的屈辱。
“殿下請看奏章。”謝克家的聲音適時響起,打斷了趙構的思緒。趙構將玉璽小心放回錦盒,交由侍衛妥善收好,才拿起案上的黃綾帕包著的奏章。展開時,便見張邦昌的字跡比上次給蔣師愈的信更顯潦草,甚至有些地方的墨點暈開,想來是書寫時心緒難平——信中先言尋得傳國璽的經過,說金軍曾數次搜宮,他謊稱“璽已隨二帝北去”,才保下此璽;再言元佑皇後自入居延福宮後,日夜為二帝祈福,百姓見之,皆哭拜於宮門外,懇請太後主事;最後則字字懇切,說“臣雖暫居相位,實如坐針氈,今獻璽於殿下,請太後垂簾,非為避禍,實為大宋計——殿下在外,可聚兵馬,太後在內,可安民心,待殿下歸京,臣便解印辭官,歸田養老,絕無半分貪戀權位之心”。
趙構讀罷,指尖捏著奏章的邊角,指節微微泛白。他看向謝克家,見他依舊跪在地上,雪水從朝服下擺滲到青磚上,凍成了薄薄一層冰,卻依舊腰背挺直。“謝卿一路辛苦,”趙構的聲音比往日沉了幾分,“張相公既獻玉璽,請太後垂簾,可有具體安排?”
謝克家抬頭,眼中閃過一絲亮色,卻依舊保持著恭謹:“回殿下,張相公已命人修繕延福宮,備好垂簾儀仗,隻待殿下點頭,便請太後於三日後臨朝,同時昭告天下,尋訪殿下蹤跡,勸殿下早日歸京。臣離京時,太後已召集群臣議事,眾臣皆言‘唯太後與殿下馬首是瞻’,無一人有異議。”
趙構走到窗前,推開一條窗縫,寒風裹著雪片撲在臉上,卻讓他靈台更清。他望著窗外茫茫的雪野,仿佛能看到汴京延福宮前百姓跪拜的身影,看到張邦昌在大慶殿內捧著玉璽時的凝重,看到謝克家一路風雪兼程、護著錦盒不敢有半分鬆懈的模樣。他轉過身,看向案上的錦盒,那方深綠的玉璽在油燈下泛著溫潤的光,似在無聲地訴說著大宋的過往與未來。
“孤知道了。”趙構緩緩開口,聲音裡已沒了往日的疑慮,多了幾分不容置疑的決斷,“謝卿且下去歇息,待明日,孤便修書與張相公、與太後,告知孤的心意。”
謝克家聞言,臉上露出一絲釋然,他再次叩首:“臣代汴京百姓,謝殿下!”說罷,才緩緩起身,侍衛上前接過他手中的空錦盒,他又整了整朝服,雖依舊沾著雪水,卻更顯莊重,轉身緩步退出正堂,簾幕落下,將寒風與雪片一同擋在了外麵。
正堂內,油燈依舊燃著,趙構走到案前,再次捧起那方傳國璽。冰涼的玉質貼著掌心,八道篆文仿佛活了過來,在昏黃的光下閃爍。他閉上眼,腦海中閃過蔣師愈帶來的粟米餅渣,閃過謝克家凍紅的指尖,閃過張邦昌信中“不負大宋”的誓言,心中那股亂世中的局促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脈皇族血脈裡,愈發清晰的擔當。
濟州的雪連著下了四日,簷角的冰棱垂得足有半尺長,卻擋不住街巷裡漸漸漾開的暖意。先前因金軍破汴、二帝北狩而沉鬱的市井,自“康王得傳國璽、將請太後垂簾”的消息傳開後,竟似被這漫天風雪滌蕩出幾分生氣來。
街角酒肆的幌子凍得硬挺,掌櫃卻親自搬了梯子,將蒙塵的“杏花村”木牌擦拭得發亮,嘴裡念叨著:“太後要主事了,康王殿下有了玉璽,咱大宋就有了根!”穿粗布短打的百姓擠在簷下,有人捧著冒熱氣的粗瓷碗,指節因凍僵而泛紅,卻不妨礙臉上堆著笑:“聽說張相公把玉璽藏在盤龍柱後,硬是瞞過了金人,這才是真忠臣!”更有孩童攥著凍得梆硬的米糕,在雪地裡追跑著喊:“太後垂簾,康王歸京,打跑金人喲!”那聲音脆生生的,穿透風雪,竟讓灰蒙蒙的天似也亮了幾分。
州府往汴京的驛道上,快馬一匹接一匹奔行,馬蹄踏碎積雪,濺起的雪沫子混著泥點,在馬身兩側凝成白霜。驛卒們扯開嗓子傳遞消息,驛站的燈籠晝夜不熄,往日裡因戰亂而稀疏的人影,此刻竟排起了長隊,皆是各地官員派來打探詳情的信使,個個神色焦灼卻難掩振奮,捧著熱茶的手微微發顫——自汴京陷落後,這是他們頭一回覺得,“安穩”二字不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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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汴京延福宮東側的內東門小殿,早已收拾得肅穆莊嚴。殿外廊下,積雪被掃得乾乾淨淨,露出青灰色的地磚,廊柱上新貼了暗黃色的綾紙,雖無往日奢華,卻透著幾分重整朝綱的鄭重。文武百官按品級列隊,蟒袍、緋袍、青袍在晨光中列成整齊的隊伍,沒人敢高聲喧嘩,隻聽得靴底踩過地磚的輕響,偶爾有官員抬手拂去帽簷上的殘雪,指尖卻帶著難以掩飾的激動。
辰時三刻,內監尖細的唱喏聲劃破寂靜:“太後駕到——”
隻見元佑皇後身著深青色褘衣,衣擺繡著細密的翟鳥紋,雖無金玉飾物點綴,卻自有一種沉靜威儀。她由兩名侍女攙扶著,緩步走入殿中,鬢邊僅插一支素銀簪,發絲梳理得一絲不苟。往日裡因憂心二帝而憔悴的麵容,此刻雖仍帶著倦色,眼神卻清亮如洗,掃過階下百官時,帶著幾分曆經變故後的沉穩。百官齊齊躬身行禮,聲如洪鐘:“臣等參見太後!”
皇後走到殿中簾幕之後,在鋪著素色錦墊的禦座上坐下。簾幕是半透明的素紗,將她的身影映得隱約,卻擋不住那份安定人心的氣度。她抬手輕拍案幾,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殿內:“今國逢大難,二帝蒙塵,幸得康王在外聚合義兵,張相公護住傳國璽,方有今日。哀家暫代朝政,隻為安定民心,待康王整軍歸京,便還政於君。眾卿當同心協力,共渡難關。”
階下百官聞言,不少人紅了眼眶,先前因張邦昌暫代相位而存的疑慮,此刻儘數消散。有老臣顫巍巍地叩首:“太後仁厚,臣等必效犬馬之勞,助殿下早日迎回二帝,重整河山!”聲音未落,滿殿皆是附和之聲,那股壓抑了許久的士氣,終在這一刻徹底迸發出來。
而此刻,內東門旁的資善堂內,卻又是另一番景象。
張邦昌身著一身便服,褪去了宰相的緋色朝服,腰間隻係著一條普通的烏玉帶。他站在窗前,望著庭院裡被風吹落的殘雪,背影顯得有些單薄。先前獻璽時那份凝重與決絕,此刻已化作眉宇間的一絲釋然,卻又摻著幾分難以言說的落寞。
侍從端來一杯熱茶,低聲道:“相公,外頭百官都在賀太後臨朝,您……”
張邦昌抬手打斷他,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溫熱的杯壁,卻沒喝,隻是望著杯中晃動的茶沫,輕聲道:“玉璽歸了該歸的人,太後臨朝安了民心,我這趟‘暫代’的差事,總算沒辦砸。”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堂內陳設——這裡原是太子讀書之地,陳設簡單,隻有書架上堆著些舊書,與大慶殿的威嚴截然不同。他將茶盞放在案上,袍角掃過地麵,帶起一絲微塵,“往後啊,就盼著康王殿下早日領兵回來,我也好卸了這擔子,回鄉下種幾畝薄田,過些清淨日子。”
說罷,他轉過身,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雖帶著幾分疲憊,卻再無往日身居相位時的如坐針氈。窗外的風雪不知何時小了些,一縷微光透過窗欞照進來,落在他鬢邊的白發上,竟透著幾分卸下千斤重擔後的安然。
資善堂外,百官朝拜太後的聲音隱隱傳來,與堂內的寂靜形成鮮明對比,卻又奇異地交融在一起——一邊是新朝初立的振奮,一邊是權臣讓賢的釋然,都在這漫天風雪裡,為大宋的存續,埋下了一顆重燃希望的火種。
資善堂內的微光尚未散儘,張邦昌已召來心腹屬官,那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姓周名顯,原是太常寺的主事,為人素來沉穩,戰亂中始終隨侍左右,未曾有過半分動搖。
周顯踏入堂時,見張邦昌正對著案上一方紫檀木匣出神,匣內鋪著暗金色錦緞,疊放著一卷明黃色的綾羅——那是先帝穿過的常服,領口繡著細密的五爪金龍,雖經戰亂,卻被打理得一絲褶皺也無,隻是龍紋邊角的金線稍顯黯淡,似在無聲訴說著過往的榮光。
“張相公召屬下前來,可是有要事吩咐?”周顯躬身行禮,目光掃過案上木匣,心中便已隱約猜到幾分。
張邦昌抬手示意他起身,指尖輕輕拂過錦緞邊緣,聲音低沉卻堅定:“如今太後垂簾,民心漸安,然康王殿下在南京尚無稱帝儀仗,這龍袍、禦駕,乃是大宋皇權的體麵,須得親手送到他手中。”他頓了頓,打開木匣旁的另一個錦盒,裡麵放著一柄白玉帶鉤,鉤身雕成盤龍狀,玉質溫潤,雖無鑲嵌,卻透著皇家器物的規整,“這是先帝常戴的帶鉤,還有內庫封存的禦馬金鞍、鑾駕旌旗,你親自清點,挑選二十名精銳護衛,務必安全送到南京,見了康王殿下,就說臣張邦昌恭請殿下整肅威儀,早承大統,以安四海之心。”
周顯目光一凜,知曉此事乾係重大,忙應道:“屬下遵命!定當護得器物周全,不辱使命!”
次日天未亮,汴京內城的太廟旁,早已圍攏了不少禁軍。雪雖停了,寒氣卻刺骨,禁軍們身披重甲,嗬出的白氣在晨光中凝成霧團,卻個個站姿挺拔,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場中停著三輛馬車,頭一輛是特製的禦輦,車廂以沉香木打造,雖未漆成明黃色,卻在四角雕刻著昂首的龍首,龍口中銜著的銅鈴蒙著紅綢,以示莊重;車旁拴著兩匹棗紅色的駿馬,馬身披著鑲銀邊的鞍韉,鞍橋上嵌著一塊青色玉牌,刻著“禦廄”二字,顯然是昔日皇宮內的禦馬。
周顯身著青色官袍,正逐一檢查車上的器物:龍袍疊放在鋪著貂皮的錦盒中,領口的金龍在晨光下泛著柔和的光;禦駕的旌旗雖卷著,卻能看到旗麵邊緣的日月紋繡得規整;連駕車的韁繩,都換成了新製的青絲線編織物,透著幾分鄭重。他伸手摸了摸馬身,感受著馬匹平穩的呼吸,對身旁的護衛頭領道:“此行沿汴河而行,若遇亂兵,優先護著禦輦,哪怕棄了輜重,也不能讓康王殿下的器物有損。”
護衛頭領是個滿臉虯髯的漢子,姓趙名虎,原是禁軍殿前司的副都頭,金軍破城時率部保護百姓,被張邦昌看中留用。他拍了拍腰間的樸刀,甕聲甕氣地應道:“周大人放心!俺們二十兄弟,都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便是拚了性命,也得把東西完完整整地送到康王殿下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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