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籟俱寂。
狂風卷著塵土,在院中呼嘯盤旋。
李去疾僵在原地,臉上的血色一點一點褪去,隻剩下與朱標同樣慘白的顏色。
他的耳邊,是風聲,是朱標嘶啞的聲音。
更是這一世記憶中,那遙遠又清晰的,關於一場洪災的片段。
那年他還小,大雨下了幾天幾夜。
河水湧入村子,渾黃的泥漿吞噬了他所熟悉的一切。
他記得被父母死死抱在懷裡,泡在冰冷刺骨的水中,眼睜睜看著鄰居的房屋被整個推倒。
看著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在水中掙紮著沉下去,再也沒有浮上來。
他記得災後那一片死寂的泥濘。
腐爛的牲畜,散落的家什,還有空氣中那股甜腥的、令人作嘔的,屍體的氣味。
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無力感,此刻,跨越了十多年的光陰,再一次將他牢牢攫住。
朱標看著李去疾瞬間煞白的臉,心中一痛,以為大哥也被這滔天的災禍嚇住了。
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卻發現自己的喉嚨乾得發不出任何聲音。
然而,僅僅是幾個呼吸之後。
李去疾那雙原本因震驚而有些渙散的瞳孔,重新凝聚了起來。
驚慌褪去。
恐懼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可怕的冷靜,一種仿佛能將一切情緒都凍結的絕對理智。
“急,沒用。”
李去疾緩緩開口,聲音同樣乾澀,卻異常沉穩。
他走到石桌邊,坐了下來,腰杆挺得筆直如槍。
然後,他抬眼看向朱標。
“老二,你聽好。”
朱標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像是麵對嚴師的學子。
“現在,朝廷最擔心的是什麼?”李去疾問道。
“是災民生亂……”朱標本能地回答,聲音艱澀,“還有,北伐大軍可能……可能要被抽調回來。”
這是他來之前,父皇在東暖閣對他說的原話。
十萬災民一旦失控,就是席卷整個山東的滔天之亂,足以動搖大明國本。
而北伐,是父皇畢生的心願,是驅逐韃虜、恢複中華的最後一戰,絕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功虧一簣。
“對。”李去疾點了點頭,“所以,直接發錢發糧,是下下策。”
“為何?”朱標一怔。
這幾乎是曆朝曆代賑災的唯一辦法。
“因為發不勻。”
李去疾的語速不快,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釘進朱標的心裡。
“也發不夠。”
“百萬災民,派多少官吏去發?怎麼保證每個人都能拿到手?”
“地方上的貪官汙吏,會不會趁機上下其手,侵吞救命糧?”
“就算糧食發下去了,災民無田可種,無屋可居,每日聚在一起,吃了上頓沒下頓,會不會為了一點口角摩擦,就釀成血流成河的大亂?”
李去疾的每一句問話,都讓朱標的額頭多滲出一層冷汗。
這些問題,他不敢想,父皇也不敢深想!
“那……那該怎麼辦?”他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顫抖的希冀,像是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稻草。
李去疾吐出了四個字。
“以工代賑。”
朱標咀嚼著這個無比陌生的詞語,眼中儘是茫然。
“朝廷拿出錢糧,但不是白給。”
李去疾站起身,在院中踱步,思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聲音也隨之變得鏗鏘有力。
“組織所有青壯災民,修複被衝毀的堤壩,疏通堵塞的河道!”
“女人們可以紡紗織布,為北伐大軍製作冬衣!”
“甚至可以組織人手,開山采石,修建官道!”
“所有參與勞作的人,按日發放糧食和微薄的工錢。不勞動者,不得食!”
“如此一來,災民有事可做,有飯可吃,就不會胡思亂想,聚眾生亂。”
“朝廷的錢糧,也從單純的消耗,變成了對水利、軍備、交通的投入!”
“最重要的是,”李去疾猛地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看著朱標,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能讓他們活得像個人,而不是一群等著朝廷投喂的牲口!”
“他們靠自己的雙手換來食物,心裡就有底氣,有盼頭!”
轟!
朱標的腦子裡,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真正的驚雷,炸得他眼前一片金光。
以工代賑!
原來……原來事情還可以這樣做!
這不是簡單的救災之法,這是一種全新的,經世濟民的大學問!
父皇的擔憂,北伐的困境,百萬災民的未來……所有盤根錯節的難題,仿佛都被這一把快刀,找到了最關鍵的那個結!
“大哥!”
朱標激動得渾身發抖,猛地上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變調,“此法……此法……我……我這就去稟告父……我爹!讓他立刻上奏皇上!”
他轉身就要跑,卻被李去疾一把拉住。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