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的半夜。
中書省的一間偏廳內,燭火昏黃,將左丞相李善長、戶部尚書楊思義、工部尚書單安仁三人的身影投在牆壁上,如同三座沉默的石雕。
空氣,壓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在他們麵前的桌案上,鋪著幾張寫滿了數字的草紙,每一個數字,都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他們的心臟。
這次救災,原本有了“以工代賑”的辦法,咬咬牙,也能撐過去。
可防疫總署的開銷,卻是個無底洞。
石灰、陶罐、口罩、烈酒……樁樁件件,都需要拿真金白銀去填。
戶部尚手楊思義的臉色,比紙還要白,他枯瘦的手指在賬目上顫抖著,聲音沙啞得如同被砂紙磨過。
“相爺……算出來了。”
“按照陛下白日的吩咐,要將防疫之事做到萬無一失……”
“就算把陛下的內帑全部掏空,再加上國庫裡剩下的那點家底,咱們的錢糧……”
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說出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手腳冰涼的結論。
“最多……最多隻能撐一月。”
“這還是……不計北伐之後所需錢糧的情況下。”
轟!
李善長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
撐一個月?
一場波及百萬人的大災大疫,一個月能做什麼?杯水車薪!
這意味著,要想救災,就必須挪用為北伐準備的糧草軍費!
那可是國之大事!是陛下的心頭肉!誰敢去碰?
“這……這可如何是好!”工部尚書單安仁急得直搓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
李善長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現在總算明白,為何那位神秘的李先生,連火化屍身最傷人心的這種細節都考慮到了,卻唯獨對這最要命的錢糧問題,隻字未提。
不是他沒想到。
恐怕,在這位高人眼中,連皇帝的內帑、大明的國庫,都填不上這個窟窿!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名小太監出現在門口,尖細的嗓音打破了室內的死寂。
“李相,楊尚書,單尚書,陛下有旨,請三位大人速至東暖閣議事!”
又來?!
三位重臣心中同時咯噔一下。
這位皇帝陛下,精力旺盛得簡直不像凡人,一天開三四次朝會都是家常便飯。
可在這個節骨眼上……
李善長和楊思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奈和驚懼。
皇上又要搞什麼幺蛾子?
不會……又是要花錢的差事吧?
幾人走在前往東暖閣的宮道上,夜風寒涼,吹得官袍獵獵作響,幾人的心也是哇涼哇涼。
楊思義湊到李善長身邊,壓低聲音道:“相爺,待會兒見了陛下,咱們……必須得把實情說了。真不是臣等不儘心,實在是……國庫它不會自己生錢啊!”
李善長沉重地點了點頭。
是得說。
但怎麼說,是個學問。
直接哭窮,怕是會龍顏大怒。
有了!
李善長心中一動,想到了一個以退為進的法子。
……
片刻後,東暖閣。
與他們想象中的雷霆震怒不同,暖閣內燈火通明,溫暖如春。
朱元璋正坐在禦案後,臉上竟然還帶著幾分笑意,似乎心情極好。
馬皇後和太子朱標,也都在一旁陪著。
這詭異的祥和氣氛,讓三位大臣心裡的鼓,打得更響了。
李善長抓住機會,不等皇帝開口,當先一步,直接“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他以頭搶地,聲音沉痛無比。
“臣,李善長,有罪!”
這一嗓子,把楊思義和單安仁都給喊懵了。
朱元璋臉上的笑意微微一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哦?李相何罪之有啊?”
李善長伏在地上,痛心疾首地說道:“臣等無能!雖得了陛下和殿下賜下的‘以工代賑’和救災防疫之法,卻無法為陛下分憂!臣等反複核算,若要將防疫之事徹底推行,所需錢糧……如山如海!”
“此舉,必將嚴重拖累北伐大計!臣身為百官之首,卻無法為陛下籌措萬全,臣罪該萬死!”
他說得聲淚俱下,仿佛真是因為自己無能而愧疚。
實際上,每一句話都在告訴朱元璋:沒錢了!您那個救災防疫計劃要想搞,北伐就得先緩緩!
楊思義和單安仁瞬間反應過來,也立刻跪下,齊聲道:“臣等有罪!”
朱元璋看著底下跪倒的一片,哪裡還不明白這幾個老狐狸的心思。
他非但沒生氣,反而哈哈一笑。
“起來吧。”
“咱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是為錢的事發愁。”
他擺了擺手,語氣輕鬆得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咱已經有法子弄到錢了。”
什麼?!
李善長三人猛地抬起頭,麵麵相覷,眼神裡寫滿了同一個意思:
您老人家什麼時候會弄錢了?您不是向來隻會花錢嗎?
從打天下到坐天下,哪次不是從他們這些文官手裡摳錢,從國庫裡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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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思義這位戶部尚書,心裡更是瘋狂吐槽:陛下,您彆開玩笑了,您每次說“有辦法”,最後不都是拆東牆補西牆嗎?
朱元璋將他們的表情儘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
“咱打算,辦一場募捐。”
募捐?
讓那些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商人捐款?
李善長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苦笑道:“陛下,商人逐利,重利輕義。想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把銀子從口袋裡掏出來救災……怕是,難於登天啊。”
“是啊陛下,此法,恐怕收效甚微。”楊思義也跟著附和。
“難?”朱元璋的笑容更盛了,“咱要讓他們,哭著喊著,求著咱收他們的錢!”
此言一出,大臣們徹底呆住了。
皇帝這是……瘋了?
朱元璋也不賣關子,直接拋出了他的“魚餌”。
“咱下旨,此次募捐,凡捐款數額達到五萬兩的商人,咱再給他一個‘樂善好施’的小木牌!憑此木牌,準其本人,穿戴絲綢!”
轟!
李善長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
穿絲綢!
大明立國,商人地位卑賤,律法明令,商賈之家,不得穿絲綢!
這不僅僅是衣服,這是階級的象征!是身份的鴻溝!
有多少富可敵國的豪商,夜裡躲在自家宅院裡,偷偷換上綾羅綢緞對鏡自賞,白天出門卻隻能穿一身憋屈的布衣?
這一條,就足以讓無數商人為之瘋狂!
看著大臣們震驚的表情,朱元璋知道,這僅僅是開始。
“凡捐款十萬兩者,除了絲綢,咱再給他一個‘樂善好施’的大木牌!憑此木牌,準其本人,出行可乘馬匹!”
騎馬!
那是官身和士子的特權!
現在,連這個也要對那些渾身銅臭的商人放開了?
那些得到賞賜的商人,不但不會覺得吃虧!
還要感激給他們無上體麵的皇帝陛下!
他們將成為皇權最忠實的擁躉!
用商人的錢,收商人的心,辦朝廷的事,皇上一毛不拔,就賺個盆滿缽滿!
然而還沒完!
“捐款數額排名前百者……”
朱元璋的聲音變得高亢起來,帶著一股指點江山的豪氣。
“咱,會在應天府最繁華的街口,為此次募捐立下一座功德碑!所有捐款排麵前百者的姓名,都會被刻在上麵!”
“石碑!流芳百世!”
“讓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看,誰,才是真正心懷天下的大善人!”
功德碑!
還要立在京城最顯眼的地方!
大臣們徹底傻了。
他們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被無情地顛覆。
還能這麼操作?
這……這簡直是把商人們那點愛慕虛榮、光宗耀祖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啊!
恐怕某些商人,就是傾家蕩產也要登榜!
上了榜,就算沒錢,他們也能靠著“功德碑”帶來的人脈和名氣,重新開始,甚至賺得更多!
楊思義在心裡飛快地盤算著,額頭上已經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如果真這麼乾,彆說區區防疫的錢,怕是連今年北伐的軍費……都能完全湊出來!
不!甚至還可能有盈餘!
然而,朱元璋的“騷操作”還遠遠沒有結束。
他像是說上癮了一般,拋出了最後的王炸。
“此次募捐,捐款最多者!”
“咱,不僅要親自為他題寫一塊‘樂善好施’的匾額!”
“咱,還要賜他一個‘樂善好施伯’的爵位!”
伯爵!
轟!
這一次,不再是重錘,而是一道九天神雷,直接劈在了李善長的天靈蓋上!
他整個人都懵了,像是被人迎麵打了一記悶棍,眼前金星亂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