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胖商人一步踏出,整個德勝樓前的空氣,味道就變了。
他身後,那幫同行們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裡剛才那點子惺惺相惜的“同道中人”情誼,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飾的敵意。
每個人都把身邊的人,當成了搶自己祖墳風水的仇人。
“王胖子!你走那麼快趕著去投胎啊!”
一個瘦高個商人,一個箭步從人群裡擠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幾乎是貼著那胖商人的後背超了過去。
“老子先去占個位置!你們慢慢合計!”
“放你娘的屁!這玩意兒還帶占位置的?價高者得!”
又一個商人扯著嗓子吼了起來,一邊吼一邊往外跑,跑的時候還順手用他那裝滿貨樣的大袖子,狠狠地甩在旁邊競爭對手的臉上,後者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一時間,告示牆下,雞飛狗跳。
剛才還是一群伸長脖子看熱鬨的吃瓜群眾,轉眼就變成了一場百米衝刺大賽,終點,是那個掛著“大明慈善榜募捐處”牌子的臨時衙門。
孔克仁扶著牆,呆呆地看著這荒誕的一幕。
他看著那些平日裡見了官點頭哈腰,見了讀書人自慚形穢的商賈,此刻一個個眼珠子通紅,為了一個空頭的,不世襲、無俸祿、不乾政的“假爵位”,狀若瘋魔。
他的腦子,不夠用了。
他從小讀的聖賢書,建立起來的整個世界觀,在這一刻,被這群他最瞧不起的人,用一種他最無法理解的方式,踩得稀碎。
為什麼?
他想不通。
因為讀書人的邏輯,和商人的邏輯,從來就不在一個賬本上。
讀書人要的是“名正言順”,是“青史留名”,是“公羊傳”裡那套繁複的禮法和尊卑。
而商人,骨子裡信的隻有一本賬。
一本關於風險和收益的賬。
這個“樂善好施伯”,在孔克仁看來,是國之重器的兒戲,是斯文掃地的恥辱。
但在商人們的賬本上,這玩意兒劃掉了一切風險:
不涉朝政,就不會被清算;
不世襲,就不會被子孫拖累;
沒封地,就不用擔那份責任。
風險一欄,是零。
而收益一欄,寫著兩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體麵。
是可以穿上綾羅綢緞,騎著高頭大馬,走進任何一家酒樓,都能讓掌櫃的親自出來迎接的體麵。
是用錢能買到的,最頂級的,也是最安全的奢侈品。
零風險,高回報。
這買賣,傻子才不做!
……
銀子,就像決了堤的洪水,從大明各個角落的錢莊、庫房、地窖裡,湧向了國庫。
李善長他們一開始還想搞個儀式,弄個唱名,結果不到半天就放棄了。
人太多了!
捐款的隊伍,從募捐處門口,一直排到了三山街的街尾。
戶部的官吏們數錢數到手抽筋,算盤珠子都崩飛了好幾個。
短短兩個月。
在無數商人傾家蕩產式的熱情奉獻下,膠東的水患被迅速平定,防疫物資堆積如山。
一場可能席卷北方的大疫,就這麼被硬生生用錢給砸沒了。
最終,還是那王胖子財力最是雄厚,以一百八十萬兩的天價,奪得了大明第一位“樂善好施伯”的頭銜,據說他拿到敕封文書的那天,當場就幸福得暈了過去。
一封封來自前線的塘報,也擺在了朱元璋的案頭。
上麵寫著,北伐大軍的糧草輜重從未如此充裕。
連戰馬都比以往多喂了三成精料。
徐達在信中驚歎,說這輩子就沒打過這麼富裕的仗。
朱元璋看著這些捷報,喜悅過後卻又擔心起另外一件事。
匆匆兩月過去,夏日已至。
東暖閣內。
朱元璋坐在龍椅上,手裡捧著一杯涼茶,眼神卻時不時地瞟向門口。
他心裡不踏實。
那筆天文數字般的捐款,已經讓他麻木了。
現在占據他整個腦子的,是另一件事。
是北伐之前前,李先生留下的預言。
北伐順利,但常遇春會在北伐回歸的途中得病暴斃。
為了這句話,他破天荒地,往出征的隊伍裡塞了兩個太醫院的禦醫,
還把劉伯溫也給派了過去,千叮嚀萬囑咐,讓他看好常遇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