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遇春?
朱元璋剛坐回椅子上的屁股,仿佛被針紮了一般,瞬間又彈了起來。
劉伯溫那張寫滿了求知欲的臉上,也顯出一絲愕然。
這倆人,一個剛從鬼門關前把常遇春拽回來,一個剛聽完這驚心動魄的救援報告,正主兒這就找上門了?
“宣。”
朱元璋重新坐下,端起茶杯,手指卻下意識地在溫熱的杯壁上急速摩挲著。
他心裡那點“一切儘在掌握”的高人風範,這會兒已經有點繃不住了。
常遇春這小子,是出了名的渾人。
渾的意思是,他打仗猛,殺人狠,但腦子裡那根弦,它直。他不像李善長,能自己腦補出四隻雕來。他也不像劉伯溫,會把事情往鬼神莫測,經天緯地的方向去想。
他要是認準了一件事,那是會一頭撞上南牆,把牆撞塌了也得問個明白的。
他來乾什麼?
謝恩?還是……問事情的?
朱元璋心裡飛快地盤算著,殿門外,一個身影被小黃門引著,緩緩走了進來。
不是那個龍行虎步,聲若洪鐘的鄂國公常遇春。
殿門的光影勾勒出進來之人的輪廓,身形依舊魁梧,但那身象征著無上榮耀的蟒袍,穿在身上卻顯得有些空蕩蕩的,仿佛是掛在衣架上。
他的臉色是一種大病初愈的慘白,嘴唇上也沒什麼血色,腳步很穩,卻很慢,每一步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沉重,像是腳下踩著的不是平滑如鏡的金磚,而是薄冰。
那雙曾經在戰場上能嚇破敵人膽的虎目,此刻也失了幾分神采,透著一股子揮之不去的疲憊。
可當他抬起頭,看到龍椅上那個熟悉的身影時,那雙黯淡的眼睛裡,瞬間重新燃起了一團火。
“臣,常遇春,叩見陛下!”
他撩起蟒袍,雙膝一彎,就要結結實實地跪下去。
“免了!”
朱元璋幾乎是吼出來的,一個箭步從禦案後繞了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親自上前一把扶住他。
“你小子,身上有傷,還行這些虛禮乾什麼!”
手搭在常遇春的胳膊上,隔著厚厚的官袍,朱元璋的心猛地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瘦了。
簡直是脫了相!
記憶中那如同鐵鑄般結實的臂膀,此刻握在手裡,肌肉鬆弛,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底下的骨頭輪廓。這哪裡還是那個能開硬弓、舞長槊的常十萬?
常遇春被朱元璋扶著,沒有強行下跪,隻是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朱元璋的臉,一眨不眨。
“陛下,”他開口了,聲音沙啞,沒了往日的洪亮,“臣這條命,是您給的。”
朱元璋心裡一鬆,看來是來謝恩的。
他把常遇春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自己也坐回龍椅,擺出一副君王的關切姿態。
“胡說八道,什麼叫咱給的?是你自己命大,也是隨軍的禦醫儘心。”
常遇春搖了搖頭,沒接這個話茬。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然後緩緩開口,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
“陛下,臣出征前,您和娘娘,是不是問過臣,身子骨有沒有不舒坦?”
朱元璋端茶杯的動作,停住了。
站在一旁的劉伯溫,依舊眼觀鼻,鼻觀心,耳朵卻豎得比誰都高。
他心中暗道:來了!這常瘋子看似粗疏,實則心細如發,戰場上的直覺延伸到了這裡,怕是已經嗅到了不對勁。
“是問過。”朱元璋麵不改色,“大戰在即,咱關心手下大將的身體,有錯嗎?”
“沒錯。”常遇春答得乾脆,隨即話鋒一轉。
“可這一路上,太不對勁了。”
“劉先生,還有那兩位戴太醫、王太醫,成天跟在臣屁股後頭。臣多喝一碗涼水,他們仨的臉能比鍋底還黑。臣晚上想多巡視一會兒營帳,他們仨能搬出一百條道理來勸臣早點歇著。”
常遇春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
“那感覺,不像是大將軍出征,倒像是……像是我家那老婆子,領著倆郎中,看著一個快不行的病人。”
他說到這,自嘲地笑了笑,那笑意裡,卻全是劫後餘生的後怕。
“一開始,臣以為是陛下您多心,派他們來看著臣,彆讓臣在陣上太拚命。”
“可後來,臣想明白了。”
“臣在開平府,卸了甲,風一吹,人就倒了。當時人事不省,什麼都不知道。等醒過來,戴太醫告訴臣,要是再晚半個時辰,臣就該準備棺材了。”
他抬起頭,那雙疲憊的眼睛裡,透著一股子勘破生死的清明。
“臣這條命,是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的。”
“臣不傻。”
“從頭到尾串起來一想,就明白了。”
常遇春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再一次,對著朱元璋,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身子。
“陛下,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臣會死?”
這一句,不是質問,而是帶著無儘感激與震撼的確認。
整個東暖閣,安靜得能聽見燈芯燃燒的輕微劈啪聲。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劉伯溫的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他看著常遇春的背影,心中感慨萬千。
果然,能從屍山血海裡爬到這個位置的,沒有一個是蠢人。
常遇春隻是懶得動腦子,他更習慣用手裡的刀去解決問題。可一旦事情超出了刀的解決範圍,比如他自己的生死,他那顆懶得轉動的腦子,就會用一種可怕的速度運轉起來,憑著蛛絲馬跡,推出事情的真相。
朱元璋看著常遇春,久久沒有說話。
他知道,糊弄,是糊弄不過去了。
對常遇春這種人,你越是遮掩,他越是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