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想想。”她說。
那天夜裡,鄭金貴睡在了灶房的草堆上。春花聽見他翻身時壓斷了玉米秸,還聽見他偷偷哭了好幾回。天快亮時,她看見男人蜷在草堆裡,懷裡抱著她納了一半的鞋底,像抱著塊稀世珍寶。
第四節:玉米地裡的秘密
小滿的玉米苗躥到膝蓋高時,鄭金貴揣著兩百塊錢,蹲在王老實的籬笆牆外。老光棍正在給菜澆水,茄子花紫得發亮。聽見腳步聲,他直起身,豁牙在陽光下閃了閃:“金貴哥,有事?”
鄭金貴把錢塞進對方手裡,紙幣被汗浸得發潮。“老實,哥求你個事。”他的喉嚨發緊,“你知道我……我不行。”王老實的手猛地縮回,錢掉在泥地裡。
“金貴哥你這是啥意思?”老光棍的臉漲得通紅,像被太陽曬過的西紅柿。鄭金貴撿起錢,又往他兜裡塞:“就當幫哥個忙,以後春花生了娃,你……你彆認。”
王老實的煙袋鍋掉在地上:“這……這不合規矩啊。”他望著鄭家村的方向,炊煙在晨霧裡扭成麻花,“春花妹子是好人,我不能……”
“我知道!”鄭金貴突然跪下,膝蓋陷進剛澆過的菜地裡,“我給你磕頭了!隻要能有個後,我當牛做馬報答你!”遠處的玉米葉沙沙響,像有誰在偷聽。
春花躲在玉米地裡,指甲掐進掌心。鄭金貴讓她來“聽聽動靜”,她卻在籬笆牆外站了半個時辰。聽見男人說“春花是好人”時,眼淚突然就下來了。這些年村裡誰不說她是“不下蛋的雞”,隻有王老實,見了她總笑著喊“春花妹子”。
“我不要錢。”王老實扶起鄭金貴,聲音悶得像打雷,“我就求你們,以後好好待娃。”他摘下頭上的破草帽,露出被太陽曬得黝黑的頭皮,“我這輩子沒盼頭,就盼著村裡能多口人。”
那天傍晚,春花在灶台前煮雞蛋。鄭金貴蹲在旁邊燒火,柴火添得太急,嗆得他直咳嗽。“下個月十五,我去西頭的姑姑家。”春花的聲音很輕,“你就說我走親戚。”
鄭金貴的火柴掉在地上:“我……我給你收拾行李。”他突然想起什麼,從箱底翻出個紅布包,裡麵是那根斷了的紅頭繩,被他用漿糊小心地粘好了。
十五的月亮掛在樹梢時,春花躺在王老實的土炕上。老光棍蹲在地上抽煙,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妹子你彆害怕。”他的聲音比蚊子還輕,“我就……就按金貴說的做。”
春花沒說話,眼淚打濕了枕頭。這枕頭是她自己繡的,上麵的並蒂蓮早就洗得發白。她想起十二年前的新婚夜,鄭金貴也是這樣緊張,隻是那時的月光,比今晚溫柔得多。
三個月後,春花的孕吐反應上來了。鄭金貴跑遍十裡八鄉,尋來酸杏、青蘋果,全擺在她麵前。有次她想吃縣城的糖糕,他騎著車子跑了四十裡地,買回來時糕都涼透了,他自己凍得嘴唇發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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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開始有閒話。三嬸子在井台邊說:“邪門了,十幾年不生,突然就有了。”春花聽見了,沒敢搭話,低頭挑著水桶往家走。鄭金貴正好撞見,把她護在身後:“我媳婦能生,咋了?”
那天晚上,春花摸著肚子笑了。鄭金貴趴在她肚子上聽動靜,耳朵貼得太緊,壓得她直笑。月光從窗欞照進來,在地上畫著格子,像小時候跳的房子。
第五節:歪嘴角的笑
麥收後的曬穀場上,三歲的鄭小寶追著雞跑。孩子笑起來嘴角歪著,露出顆小小的豁牙,跟王老實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鄭金貴坐在穀堆上抽煙,看著兒子摔倒了自己爬起來,眼裡的笑比陽光還暖。
“金貴,你家小寶咋越來越像……”鄰居二柱子的話沒說完,被鄭金貴瞪了回去。春花正在翻曬麥子,聽見這話,手裡的木鍁頓了頓。麥粒從鍁縫漏下去,落在腳麵上,癢癢的像蟲子爬。
閒話像野草,在村裡瘋長。有人說春花早就跟王老實勾搭上了,有人說鄭金貴是窩囊廢,連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三嬸子最起勁,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唾沫星子噴得老遠:“我就說嘛,那紅頭繩斷了就是兆頭……”
王老實的日子更難了。孩子們追著他喊“野爹”,石頭子砸在他後背上,他也不躲。有次春花看見他蹲在河邊,對著水裡的影子發呆,手裡攥著鄭金貴當年給的兩百塊錢,錢被摸得發烏。
“要不……送小寶去鎮上上學?”春花在灶台前揉麵,聲音低低的。鄭金貴正在給兒子削木槍,刀子差點戳到手:“不去!咱娃憑啥躲著他們?”他把木槍塞給小寶,“去,跟爹學打拳,誰欺負你就揍回去!”
秋收的夜裡,鄭金貴突然發燒。春花背著他去村醫家,路過王老實的籬笆牆,看見老光棍正在給菜澆水。月光落在他的駝背,像座小小的山。“王大哥,”春花突然開口,“明天來家裡吃餃子吧。”
王老實的水壺掉在地上:“不……不了。”他轉身就往屋裡走,腳步踉蹌著,像被風吹歪的玉米秸。
小寶五歲那年,得了急性肺炎。鎮醫院治不了,鄭金貴抱著孩子往縣城跑,王老實跟在後麵,背著個布包,裡麵是他攢了半輩子的錢。在醫院走廊裡,兩個男人並排蹲著,誰也沒說話,卻一起守了三天三夜。
孩子好利索那天,鄭金貴把王老實拉到沒人的地方,塞給他個紅布包。裡麵是那兩百塊錢,還有個新做的棉帽。“老實,哥對不住你。”他的眼圈紅了,“以後小寶就叫你叔。”
王老實的手抖得厲害,棉帽掉在地上。他撿起帽子,突然往鄭金貴懷裡塞:“給娃戴吧,我……我用不著。”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娃的豁牙,跟我爹一個樣。”
鄭金貴站在原地,突然想起王老實的爹——那個在饑荒年餓死的老木匠,當年曾幫他娘打過棺材。原來有些緣分,早就埋在土裡,等著歲月發芽。
開春的灶台前,春花在蒸饅頭。鄭金貴燒火,小寶蹲在旁邊玩麵團。孩子突然說:“娘,王爺爺的手裂了,跟你的一樣。”春花的手頓了頓,往麵裡加了勺糖:“明天給王爺爺送兩個甜饅頭。”
饅頭出鍋時,熱氣騰騰的。鄭金貴拿起個最大的,往小寶手裡塞:“給你王爺爺送去。”孩子舉著饅頭跑出去,歪著嘴角笑,像朵迎著風的向日葵。
春花望著爺倆的背影,突然看見灶膛縫隙裡,那根粘好的紅頭繩正隨著炊煙輕輕晃動。十二年的光陰像場大夢,醒來時,灶台還是那個灶台,隻是薅頭發的手,變成了遞饅頭的手;罵人的嘴,變成了哄孩子的嘴。
院門外傳來王老實的笑聲,還有小寶喊“王爺爺”的奶聲。春花往灶裡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眼角的細紋,像刻在年輪上的溫柔。有些秘密,就像埋在灶膛裡的火種,看著不起眼,卻能暖熱漫長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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