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午夜的賬本
淩晨兩點的總務處，熒光燈管發出嗡嗡的低鳴。魏東捏著計算器的手指關節發白，屏幕上跳動的“.75”像根燒紅的針，紮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這是本學期第三次空調費超支，每一分都經他簽字審批，可家長群裡已經開始傳“魏主任把錢揣進了自己腰包”。
辦公桌的抽屜裡，鎖著本泛黃的筆記本，第一頁寫著“當總務，如走鋼絲”。這是十年前老主任交給他的，現在每一頁都記滿了流水賬：“3月15日更換初三2）班燈管2根，單價18元”“5月20日食堂大米驗收，每斤1.35元”。最底下壓著張醫院的繳費單，他女兒的先天性心臟病手術費，還差三萬。
走廊裡傳來腳步聲，安全副校長周誌強的身影在窗紙上晃了晃。這位總穿著深色夾克的男人，眼下的青黑比熊貓還重，手裡攥著個保溫杯，裡麵的濃茶泡得發黑。“又在算賬？”他的聲音帶著疲憊，“操場西側的護欄鬆了，明天得趕緊修。”
魏東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兩點十五分。周誌強的辦公室燈還亮著，門虛掩著，能看見他正在寫檢討——這是本月第三份，起因是上周有個學生在操場跑步時摔破了膝蓋，家長在群裡艾特了他十七次，最後教育局都來了電話。
“孫主任呢？”魏東突然問。德育主任孫浩的辦公室在走廊儘頭，此刻漆黑一片。這位總泡在茶缸裡的男人，每天上午十點才慢悠悠地到崗，下午三點就不見人影，卻年年評優，據說和校長是牌友。
周誌強的保溫杯重重磕在桌沿：“剛才還看見他在朋友圈發釣魚的照片。”他壓低聲音，“家長捐的那批體育器材，他說‘暫存倉庫’，我去看了，根本沒見著。”
魏東的手指在計算器上頓住。那批器材價值五萬，是家長委員會專門為貧困生捐的。他翻開筆記本，某頁記著“9月10日孫浩簽領體育器材一批”，字跡龍飛鳳舞，像條遊不動的蛇。
窗外的月光落在操場的跑道上，泛著冷白的光。魏東想起老主任的話：“學校的賬，三分在紙上，七分在人心。”他摸出女兒的照片，小姑娘笑得露出豁牙，胸口的手術疤痕像條粉紅色的蚯蚓。
第二節：家長群的風暴
清晨的陽光剛爬上教學樓的牆，家長群就炸了鍋。一張食堂雞蛋的照片被放大了十倍，配文寫著“上個月三塊五一斤，這個月四塊，魏主任解釋下？”下麵跟著五十多條附和，有人甚至貼出了魏東開的國產車照片，說“窮鬼突然換了新車，錢哪來的？”
魏東的手在屏幕上懸了很久，最終隻回了兩個字：“查賬。”他知道解釋沒用，總務處的權力就像把雙刃劍，簽字能決定哪個班先換投影儀，也能讓任何一筆正常開銷都顯得可疑。
第一節課剛下課，周誌強就被校長叫到了辦公室。那位穿著西裝的男人把手機往桌上一拍：“七年級3）班的家長投訴，說孩子在樓梯間被扶手毛刺劃破了手，你這個安全副校長是乾什麼吃的？”
周誌強的保溫杯差點脫手。他昨天剛讓後勤科去修，魏東說“資金緊張，先湊合用”。現在家長的投訴裡夾著張照片，扶手的毛刺像排小刀子，下麵跟著句更紮心的：“周副校長是不是收了維修隊的好處？故意不修好？”
走廊裡，孫浩正慢悠悠地泡著茶，茶缸裡的龍井舒展得像朵花。“又挨批了？”他笑著遞過杯茶，“彆總那麼較真，安全事故嘛，難免的。”周誌強看著他手腕上的新表，表盤閃得晃眼——那是塊浪琴，至少值兩萬。
中午的教師食堂，魏東被家長堵在了門口。一個穿旗袍的女人舉著手機：“魏主任，你說沒貪，那為什麼給你老婆買了個金鐲子？”照片裡的女人確實戴著金鐲，可那是他結婚二十周年時，用嶽母給的錢買的，當時還在朋友圈曬過。
“讓讓。”周誌強突然擋在魏東身前，“有問題去教育局反映，堵著老師像什麼樣子？”他的夾克衫被扯了道口子，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秋衣。魏東突然發現，這位總寫檢討的副校長，後背的襯衫已經被冷汗浸透。
下午的總務處，魏東在倉庫角落裡找到了那批失蹤的體育器材。箱子上積著厚厚的灰，封條是孫浩的簽名，裡麵的籃球、跳繩卻不翼而飛，隻剩下幾個破紙箱。他掏出手機拍照時，發現牆角有根煙頭，是孫浩常抽的“中華”牌。
第三節：護欄下的洞
霜降的冷風卷著落葉，周誌強蹲在操場西側的護欄旁，手指摳著鬆動的螺絲。鐵欄杆晃得像風中的蘆葦，下麵就是兩米深的排水溝，上周那個摔破膝蓋的女生，就是在這裡被絆倒的。
“魏主任說沒錢修？”體育老師老李遞過來根煙，“我昨天看見孫主任的車後備箱裡，裝著套新的高爾夫球杆。”周誌強的手指被螺絲劃破，血珠滴在鐵鏽上，像朵細小的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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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的事。有個學生在實驗室被酒精燈燒傷，當時的安全副校長引咎辭職，孫浩推薦了他，說“你做事仔細，適合這個崗位”。現在想來，那根本不是提拔，是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
魏東的電話打過來時，周誌強正在寫第四份檢討。“你快來倉庫，”總務主任的聲音發顫，“我在體育器材的箱子裡，發現了這個。”照片裡是本賬冊，某頁寫著“體育器材變賣，得款元，轉入孫浩個人賬戶”，後麵貼著張銀行轉賬的回執。
周誌強的血壓瞬間飆到180。他抓起保溫杯灌了口濃茶，喉嚨裡像火燒。家長群裡又在他，說“操場的護欄還沒修，是不是等著再摔個孩子？”下麵跟著孫浩的回複：“周副校長已經在處理了，大家稍安勿躁。”
放學後，魏東被校長叫去談話。辦公室裡，孫浩正坐在沙發上喝茶，說“魏主任可能就是一時糊塗，把雞蛋錢記錯了”。他的手指在茶缸沿上劃著，“我看不如這樣，讓魏主任先停職反省，平息下家長的怒火。”
魏東的拳頭攥得發白。他想起女兒病房的催款單，想起老主任的筆記本，突然掏出手機，播放了段錄音——是剛才在倉庫錄的，孫浩正打電話：“那批器材的錢趕緊轉過來，我等著還賭債……”
孫浩的臉瞬間慘白，茶缸摔在地毯上，洇出片深色的漬。校長的手指在桌上敲得咚咚響，像在敲誰的喪鐘。
第四節：算盤與冷汗的和解
紀委的人來那天，孫浩正在收拾辦公室。他的釣魚竿、茶缸、新手表被一一登記，最讓人震驚的是，從他抽屜裡搜出了本受賄記錄，連給各班換燈管的錢都扣了三成。“我以為總務和安全都是背鍋的，”他癱在地上，“誰知道魏東記了那麼細的賬。”
周誌強站在操場邊，看著工人更換護欄。新的鋼管閃著銀光，他伸手晃了晃，結實得紋絲不動。魏東走過來，遞給他個信封：“這是家長捐的錢，我查過了，孫浩隻挪用了一部分，剩下的在這裡。”
信封裡除了錢，還有張魏東女兒的照片。小姑娘穿著病號服，手裡舉著張獎狀，是學校的“勵誌之星”。“手術費湊夠了，”魏東的聲音有些哽咽，“上周家長們匿名捐的，說‘魏主任不是那樣的人’。”
周誌強突然想起那些檢討。其實每次寫檢討時，他都在偷偷記錄安全隱患：“2023年3月樓梯扶手毛刺未修”“2023年5月操場護欄鬆動”，這些記錄最終成了扳倒孫浩的證據——因為很多維修申請，都被孫浩以“資金不足”駁回，轉頭就挪用了公款。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在查他。”魏東笑了，露出顆小虎牙，“你每次來總務處，都要看一眼那本體育器材的簽收單。”周誌強也笑了，從口袋裡掏出個小本子，上麵記著每次和孫浩的談話，包括“他說護欄不用急著修”。
德育主任的位置空出來後，校長想讓魏東兼任。他搖了搖頭：“我還是適合算賬。”周誌強也拒絕了提拔：“安全這根弦，我還沒繃夠。”兩人站在操場邊，看著學生們在新修的護欄旁追逐，陽光落在他們身上，暖得像杯熱茶。
家長群裡，有人發了張照片：魏東在食堂幫著卸大米，周誌強在給樓梯扶手刷油漆。下麵的評論刷成了屏：“以前錯怪你們了”“這樣的老師才讓人放心”。
第五節：不同的跑道
冬至的教職工大會上，魏東被評為“年度奉獻人物”。他站在台上，手裡舉著那本泛黃的筆記本：“當總務，每天都在算兩樣賬，一筆是學校的，一筆是自己的。對得起前者，才能安睡後者。”台下的掌聲裡，他看見女兒坐在第一排，胸口的疤痕被新衣服遮住了。
周誌強的辦公桌上，擺著個新的保溫杯，是家長們湊錢買的，上麵刻著“平安是福”。他不再天天寫檢討，而是建立了“安全隱患隨手拍”的微信群，師生們發現問題就上傳，他的手機每天響個不停，卻笑得比誰都開心。
孫浩的案子開庭那天，魏東和周誌強一起去旁聽。被告人席上的男人頭發花白，再也沒有了當初的意氣風發。判決書宣讀時，周誌強突然說：“其實他剛開始也想好好乾，就是覺得德育主任清閒，慢慢就懶了。”
學校的跑道重新鋪了塑膠，紅白相間的條紋像條長長的帶子。魏東算著工程款，周誌強盯著施工質量，兩人偶爾會在操場邊碰麵，遞根煙，聊幾句女兒的病情，說幾句學生的趣事。
有次新來的年輕老師問：“魏主任，你權力那麼大，不怕被罵嗎？”他指了指周誌強：“你看周副校長，天天擔驚受怕，不也乾得挺好？”周誌強笑著補充：“孫主任倒是清閒，最後怎麼樣了？”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不同的跑道上，卻朝著同一個方向。魏東想起老主任的話，終於明白：所謂“硬飯碗”，從來不是權力帶來的安逸，是夜裡算清每筆賬的踏實；所謂“懸脖子”，也不是責任帶來的恐懼，是看著孩子們平安成長的牽掛。
辦公室的燈又亮到了深夜。魏東在算下學期的預算，周誌強在整理安全手冊，兩人的窗口透出溫暖的光，像兩盞照亮校園的燈。不同的崗位，不同的忙碌，卻在同一片星空下，守護著同一個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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