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楚宮暗影】
驪山行宮的風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漣漪尚在鹹陽宮深處激蕩,巴清的車駕卻已悄然折向東南,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玄影,直奔千裡之外的雲夢大澤深處。
雲夢澤,煙波浩渺,水網縱橫,星羅棋布的島嶼如同散落的翡翠,掩映在終年不散的薄霧之中。這裡,是楚國舊貴族最後的、也是最頑固的堡壘。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讖言,如同水澤深處的幽靈,從未真正消散。
水汽氤氳,帶著蘆葦和腐爛水草的腥氣。一座不起眼、被高大蘆葦叢層層遮掩的湖心小島,殘破的楚國離宮在夜色中如同蟄伏的巨獸。飛簷鬥拱早已剝落,金漆彩繪隻剩下斑駁的暗影,唯有巨大的礎石和粗壯的梁柱,依舊沉默地訴說著昔日的輝煌與沉重。
巴清在季禺和兩名貼身赤霄死士的護衛下,踏上了這腐朽的宮階。沒有燈火通明,隻有幾支慘綠色的磷火燈籠掛在廊下,在夜風中搖曳,將人影拉得扭曲變形,投射在布滿苔蘚的殘壁上,如同幢幢鬼影。
殿內空曠而陰冷,空氣仿佛凝固了數百年。殘存的楚國圖騰——那猙獰的九頭鳥鬼車)和盤繞的巨蟒修蛇)浮雕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空洞的眼窩仿佛在注視著闖入者。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黴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陳年祭祀殘留的香灰氣息。
十幾名身影,如同從楚國舊夢的碎片中走出的幽魂,沉默地分列在空曠大殿的兩側。他們大多已年過半百,須發花白,穿著洗得發白、卻依舊竭力保持楚國貴族式樣的深衣,麵容刻滿滄桑與刻骨的仇恨。渾濁的眼眸中,燃燒著對秦帝國不滅的怨毒,以及一絲對眼前這個巴蜀寡婦的極度警惕與審視。他們是被王翦鐵蹄碾碎後散落的殘渣,是楚國王室最後殘存的血脈——屈、景、昭三族的核心遺老。為首者,正是昔日楚國令尹、如今隱匿於澤國深處的屈景昭。
“巴清夫人,好膽色。”屈景昭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枯葉摩擦,“敢孤身踏入這雲夢死地。你就不怕…此乃請君入甕?”他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巴清,如同毒蛇鎖定獵物。
巴清玄衣素麵,立於殿中,神色平靜無波,仿佛周遭的陰森與敵意不過是拂麵微風。“令尹說笑了。”她的聲音清冷,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甕中捉鱉,亦需有捉鱉之力。我既能找到此處,自然也能離開。今日前來,隻為送諸位一份大禮。”
“大禮?”一名昭氏族老冷笑,聲音尖利,“莫非是那驪山深處的水銀?還是你那赤霄軍中的降卒刺青?”
“是李斯的人頭。”巴清的聲音不高,卻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大殿!
所有楚國遺老瞬間色變!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難以置信的驚駭與一絲難以抑製的狂喜!
“你…你說什麼?!”屈景昭猛地踏前一步,枯槁的身體因激動而微微顫抖。
“鹹陽巫蠱之禍,源頭已現。”巴清目光掃過眾人,“噬心蠱蟲甲殼之上,以血絲天然凝成‘李’字!此乃天證!嬴政震怒,李斯危如累卵!”她緩緩攤開手掌,掌心托著一枚小小的、用暗銀汞晶封存的蠱蟲殘片,其上,那個細小的血絲“李”字,在慘綠的磷火下,清晰無比!
“嘶——!”殿內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遺老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釘在那枚小小的證物上!狂喜、疑慮、怨毒、貪婪…種種情緒在他們眼中瘋狂交織!
“此物…足以讓李斯萬劫不複!”屈景昭的聲音因激動而嘶啞,“然…僅憑此物,尚不足以取其性命!嬴政多疑,李斯狡詐…”
“所以,我帶來了第二份禮。”巴清打斷他,目光如電,直刺屈景昭眼底深處,“驪山地宮之下,水銀江河之畔,李斯私藏楚國鎮國之鼎——巫夔鼎!此鼎已被我當庭揭破,嬴政親見!如今鼎在驪山,李斯欲毀屍滅跡而不得!此乃鐵證!兩罪並罰,李斯必死無疑!”
“巫夔鼎?!”楚國遺老們徹底沸騰了!鎮國重器!象征著楚人血脈與精神的圖騰!竟被李斯這奸賊竊入秦陵?!
“李斯老賊!竊國鼎!施邪蠱!萬死不足以贖其罪!”一名景氏族老須發戟張,厲聲咆哮,仇恨的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
“夫人此來,意欲何為?”屈景昭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渾濁的老眼死死盯住巴清,裡麵充滿了精明的算計,“你與李斯相爭,天下皆知。借我等之手,鏟除政敵?”
巴清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是合作。李斯死,秦廷必亂。六國遺脈,複國有望。然,單憑諸位隱匿澤國,空懷血勇,複國不過癡人說夢。我,可予諸位所需。”她向前一步,氣勢陡升,“丹砂水銀,可鑄兵刃甲胄;赤霄軍製,可練複國之兵;巴蜀鹽鐵,可充複國錢糧;驪山秘道,可通阿房帝心!而我…隻需諸位,在天下共討李斯之時,為我佐證!為楚國鎮國鼎與巫蠱之禍,敲響最後的喪鐘!”
條件赤裸而致命!丹砂水銀是武器,赤霄軍製是軍隊,鹽鐵是錢糧,驪山秘道是匕首!而她索要的,僅僅是楚國遺老們在關鍵時刻的一句證詞!一句足以將李斯釘死在恥辱柱上、同時將楚係勢力徹底綁上她戰車的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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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內死寂無聲,隻有粗重的喘息和磷火燃燒的劈啪聲。楚國遺老們麵麵相覷,眼中充滿了掙紮。與虎謀皮?還是錯失這千載難逢的複國良機?
屈景昭的老臉在慘綠磷火下陰晴不定,良久,他猛地一跺腳,腐朽的地板發出呻吟:“好!巴清夫人!這盟約,我楚國遺脈…簽了!以楚王先祖之靈為證,李斯不死,楚魂不寧!”
【二:血鼎祭誓】
黎明前的黑暗最為深沉。雲夢澤的霧氣濃得化不開,將殘破的楚國離宮徹底包裹,如同巨大的白色棺槨。離宮最深處的祭壇,塵封了不知多少歲月。
祭壇並非秦製的高台,而是向下凹陷的巨大石坑,形製古拙猙獰,仿佛大地的傷口。坑壁之上,蝕刻著無數早已褪色、卻依舊能辨認出扭曲人牲獻祭場景的殷商風格壁畫!斷首、剜心、剝皮…血腥而原始的畫麵,在濃霧與昏暗的天光下,顯得格外陰森可怖。坑底中央,矗立著一尊造型奇特的巨鼎。
此鼎非圓非方,鼎身布滿猙獰的饕餮與夔龍紋飾,三足如獸爪,深深抓入坑底的黑色泥土。鼎耳扭曲如蛇,仰天咆哮。最詭異的是鼎腹,並非中空,而是鑄造成九顆相互纏繞、張口向天的骷髏頭骨形態!骷髏眼窩中鑲嵌著早已失去光澤的黑色寶石,空洞地注視著上方。整座鼎散發著濃烈的、仿佛浸透了無數亡魂哀嚎的陰煞之氣,鼎身覆蓋著厚厚的苔蘚與暗紅色的、如同乾涸血液的汙跡——這是楚國遺脈在亡國後,秘密發掘並供奉的殷商古祭器,“九骷聚陰鼎”!
慘綠色的磷火燈籠被掛在坑壁四周,將祭壇映照得如同幽冥鬼域。坑底彌漫著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陳年血腥的鏽味、泥土的腥氣、腐爛水草的惡臭,還有一種奇異的、帶著金屬甜腥的汞毒氣息。
巴清、屈景昭以及十幾名楚國核心遺老,圍立在巨鼎周圍。每人麵前,都放著一個造型粗糙的黑陶碗。碗中並非清水,而是粘稠、暗紅、散發著刺鼻鐵鏽腥氣的液體——這是以秘法混合了在場所有歃血者指尖精血、雄雞冠血、朱砂粉、以及一種散發著奇異甜腥的銀黑色汞毒結晶粉末的“血引”!
巫醫鳧溪立於鼎側,此刻他換上了一身綴滿怪異鳥羽和龜甲的巫袍,臉上塗抹著厚重的白堊與暗紅的朱砂,皺紋如同刀刻的圖騰。他手中捧著一塊布滿裂紋的古老龜甲,龜甲上用殷紅的丹砂寫滿了扭曲如同蝌蚪的殷商甲骨文——盟約咒辭。
“皇天後土,殷商先靈!楚魂不滅,秦祚當傾!”鳧溪的聲音不再是平日的嘶啞,而變成一種空洞、蒼涼、仿佛穿越時空而來的吟唱,每一個音節都帶著奇異的韻律,在坑底回蕩,激起陣陣陰風。“今有巴氏女清,攜赤霄之威,以丹汞為引;楚裔遺脈,懷亡國之恨,奉九骷為憑!歃血為盟,共誅暴秦!此誓,天地共鑒,鬼神明察!違者,魄散魂消,永墮九幽,為鼎中枯骨,受萬世噬心之苦!”
吟唱聲中,他猛地將手中龜甲擲向巨鼎!
“嗡——!”
龜甲落入鼎內九骷骷髏頭骨交錯的口中,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鼎壁上那些殷商獻祭壁畫仿佛活了過來,扭曲的人牲影像在磷火下微微晃動!
“歃血!”鳧溪厲喝!
巴清毫不猶豫,右手拇指指甲在左手食指指腹上狠狠一劃!一滴滾燙、鮮紅、蘊含著她精元的心頭血珠湧出,滴入麵前黑陶碗中那粘稠的暗紅血引之中!
“滋——!”
血珠滴入,碗中暗紅的血引如同被投入滾燙的油鍋,瞬間劇烈反應!血珠並未溶解,反而在粘稠的血引中翻滾、膨脹,散發出刺目的紅光!紅光之中,一縷極其精純、帶著她獨特氣息的暗銀色汞毒氣流,如同活物般從血珠中升騰而起,在碗口上方盤旋!
與此同時,屈景昭等楚國遺老也紛紛劃破指尖,將飽含怨毒與複國執念的精血滴入各自碗中!
“滋!滋!滋!”
十幾碗血引同時劇烈反應!暗紅色的血引翻滾,十幾縷或深紅、或暗褐、帶著不同血脈氣息的精血之氣混合著汞毒的暗銀色光芒,在各自碗口上方蒸騰、扭曲!
“融!”鳧溪雙手結出古怪的法印,口中吟唱驟然變得急促尖銳!
隨著他的吟唱,坑底那尊九骷聚陰鼎猛地一震!鼎壁上饕餮夔龍紋飾幽光流轉!一股強大的、無形的吸力從鼎中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