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發走了胡瘸子,淩雲坐於公廨內,心下卻難平靜。
紅綃的邀約固是蹊蹺,然更令他隱隱不安的,是另一事——陳尚書欲在鷹嘴崖修建彆業之事!
此事關乎海塘提舉局的根本!若真讓那位京官大員圈走了最佳的采石地段,海塘工程還如何推進?知縣王知遠那日雖硬著頭皮應下,然事後卻再無動靜,既未召集商議對策,亦未遣人勘測劃界,仿若從未發生一般。
此太反常了!
思來想去,淩雲決意去探探趙師爺的口風。師爺身為知縣心腹,總該知些內情。
他整了整衣冠,來至師爺公房外,輕叩門扉。
“進。”內裡傳來趙師爺沉穩聲線。
淩雲推門而入,隻見趙師爺正伏案疾書,眉峰微蹙,似亦為何事煩心。
“先生。”淩雲躬身行禮。
趙師爺抬首,見是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是淩雲啊。何事?”
“卑職…是為鷹嘴崖采石事而來。”淩雲斟酌措辭,小心問道,“前番宴席上,陳老大人提及欲在鷹嘴崖修建彆業…不知明府對此,可有示下?海塘提舉局後續取材,需否避開某些區域,亦或…另有安排?”
趙師爺聞此,目中閃過一絲不易察的複雜神色。他未立刻答,而是自案頭另一摞文書中抽出一張寫滿字的清單,推至淩雲麵前。
“此事暫且不急。”趙師爺語氣平淡,仿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你先觀此。”
淩雲一愣,接過清單。隻見其上羅列著寧海縣境內數十家富戶鄉紳的姓名、籍貫、家業概況,旁尚標注了預估的家資等級。
“此是…”淩雲有些不解。
趙師爺端起茶盞,呷了一口,緩緩道:“修築海塘,耗資巨萬。雖有你獻策‘工券’、‘塘捐’之法,然首要之事,仍需摸清底數,確定可倚仗之‘大戶’。明府與某來此不久,於地方富戶情形,終不及你這本地人熟稔。依你之見,此名單之上,哪些人家底殷實,且素有急公好義之名,或可…率先勸捐?哪些又是…徒有虛名,或吝嗇守財,不必多費唇舌?”
淩雲頓明。此是讓他先篩選潛在的“金主”。看來海塘提舉局的籌款事,已然緊鑼密鼓肇始。師爺此舉,既是谘詢,亦未嘗不是一種考校並信任。
他收斂心神,細覽名單。憑原身記憶並自家近來了解到的情況,他拿起一旁的朱筆,毫不客氣地在名單上勾畫起來。
“張家、李家…雖號稱大戶,實則外強中乾,近年生意凋敝,恐難出力。”
“王員外、錢掌櫃…家資頗豐,然素來錙銖必較,一毛不拔,欲讓其捐資,難如登天。”
“周鄉紳、孫老爺…倒是口碑尚可,或可一試,然數目恐難期望過高。”
…
他一邊劃,一邊簡要說由,頃刻間,便將名單上近半名姓劃去大半,隻餘寥寥十數家,多是真正家底雄厚且風評較好的。
趙師爺靜靜看著,不時微頷首,目中露滿意色。待淩雲停筆,他方緩緩道:“嗯,與老夫私下探訪所知,大致不差。淩勾當於地方人情世故,確是了然於心。此事,便依你所劃,先行接觸此幾家。”
“是。”淩雲將名單遞回,心下卻仍未放下鷹嘴崖事,忍不住再次追問:“先生,那鷹嘴崖…”
趙師爺接過名單,沉吟片刻,麵上亦露一絲困惑色,壓低聲線道:“此事…老夫亦覺蹊蹺。那日宴後,明府確曾與某談及此事,亦覺為難。然…此數日,明府卻再未提起,仿若…忘了一般。某問及,亦隻說‘暫且擱置,容後再議’。觀其神色,似是…胸中另有成算?或是…得了甚麼我等不知的訊息?”
他搖了搖頭:“上官心思,深如瀚海,非我等所能揣度。既明府如此吩咐,我等便依命行事,加緊籌備其他事項即可。鷹嘴崖取材之事,暫且…放一放罷。”
淩雲聞此,心下疑雲更甚。知縣此反應,太不尋常了!麵對京官大員的非分要求,竟擇“擱置”?是有了應對的底氣?抑或…另有隱情?
然他見師爺確亦不知內情,便不好再問,隻得按下滿腹疑慮,拱手道:“卑職明白了。多謝先生指點。”
“嗯。”趙師爺頷首,語氣緩和了些,“淩勾當,你年少有為,銳意進取,此是好事。然宦場之上,有時…‘靜’比‘動’更難,亦更需智慧。有些事,急不得。辦好手頭差事,靜觀其變,方是正理。”
此言似是安慰,似是提醒,更似是告誡。
淩雲心下一凜,忙躬身:“卑職謹記先生教誨!”
“去罷。”
“卑職告退。”
退出師爺公房,淩雲心事重重。知縣的態度、師爺的告誡、紅綃的邀約、鄭家潛在的威脅…種種思緒交織一處,讓他感仿置身於一張無形大網之中,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暗流洶湧,殺機四伏。
他長籲一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正欲回自家公廨,卻見廊柱後轉出一人,笑著迎上。
“淩勾當!可算候著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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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抬首一看,竟是前番在酒肆請他吃酒、後於剿滅鹽梟時亦出了力的捕快老張!
“張頭兒?”淩雲有些意外,“尋某有事?”
“嘿嘿,沒啥大事!”老張搓著手,麵上堆著熱絡笑容,“就是…前番剿匪,弟兄們都沾了您的光,得了賞錢,一直想再謝您!正好今兒個晌午得空,哥哥在‘醉仙樓’擺了桌便飯,務必請淩勾當賞光!您若不去,那便是瞧不起兄弟了!”
又是吃酒?淩雲現今一聞酒宴便有些頭皮發麻。他下意識欲推辭:“張頭兒客氣了,分內之事,何足掛齒?某晌午尚有些公文…”
“哎呦!我的淩勾當!淩爺!”老張不由分說,上前便熱絡攬住他胳膊,半拉半拽,“甚公文也不差此一頓飯功夫,您若不去,此酒喝得也沒滋味!走走走!就一頓便飯!絕不多耽您功夫!”
他氣力甚大,態度又極熱絡,淩雲一時竟不好強行推脫。思及老張確是自家在衙署裡為數不多能說得上話、且一同經曆過生死的同僚,關係尚算融洽,若執意不去,反顯生分。
再思及師爺方才“靜觀其變”的告誡,或…從此些底層衙役口中,亦能聞些不一樣的風聲?
略一猶豫,他便笑道:“既然張頭兒如此盛情,淩某若再推辭,便是不近人情了。好!便叨擾一頓!”
“哈哈!此便對了嘛!淩勾當爽快!”老張大喜,攬著淩雲便往外走,“走走走!今日定要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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