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與孫員外擊掌為誓,目光便落在那扇緊閉的朱漆院門上。身為官身,自有體麵,上前叩門這等事,自然交由長隨李四代勞。
李四會意,整了整衣冠,上前正要抬手叩響門環,那門卻“吱呀”一聲,從裡麵被拉開了。一個穿著青布衫裙、梳著雙丫髻的小婢女端著一盆水走了出來,正是賽金花的貼身丫鬟。
小婢女乍見門外站著一群人,為首的還是位身著官服、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子,不由得一愣。待她看清淩雲的麵容,柳眉瞬間倒豎,原本還算清秀的小臉頓時垮了下來,語氣不善地衝口問道:“是你?淩…淩先生?你…你來此作甚?!”
淩雲沒料到開門便是這般陣仗,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擠出一絲笑容道:“多日不見,特來拜訪金花姐姐,煩請通傳一聲。”
那小婢女聞言,非但不去通傳,反而將手中那盆看似剛用過、還飄著些許花瓣的洗腳水,“嘩啦”一聲儘數潑在門前的石階上,水花險些濺到淩雲的官靴。她隨即雙手叉腰,像隻護崽的母雞般擋在門口,冷哼一聲:“我家小姐不見客!尤其是你!請回吧!”說罷,竟是不由分說,“砰”地一聲重重將門關上,差點撞到李四的鼻子。
淩雲站在原地,望著那扇劇烈晃動後歸於沉寂的門板,一時有些懵了。這…這唱的是哪一出?前幾日王玨還信誓旦旦地說賽金花對自己“真心喜歡”,怎地轉眼就吃了這麼個結結實實的閉門羹?連門都不讓進?這女人心,海底針,真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他下意識地回頭,正好對上孫員外帶著幾分同情、又夾雜著些許“果然如此”意味的尷尬目光。淩雲頓覺臉上有些掛不住,本想拂袖而去,但轉念一想,這孫員外日後便是鄰居,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關係不宜弄得太僵。何況…那賭約…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鬱悶與疑惑,麵上恢複平靜,對孫員外道:“看來今日時機不巧。罷了,筆墨伺候吧。”
孫員外見淩雲願賭服輸,心中暗喜,連忙吩咐身後小廝:“快!將案桌筆墨抬來!”
不多時,一張簡易書案便擺在巷中,文房四寶俱全。淩雲挽起袖口,也不多言,提筆蘸墨,凝神片刻,便揮毫潑墨,筆走龍蛇…呃,或許是比走蚯蚓更為貼切?頃刻間,四個歪歪扭扭、墨跡淋漓的大字躍然紙上——
“一池春水”!
孫員外湊近一看,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他雖主業書坊,副業織造,但好歹也讀過十幾年聖賢書,基本的鑒賞能力還是有的。這字…這結構,這筆力,這神韻…果然與刑房所見那張“心誠則靈”如出一轍,確係淩探花“真跡”無疑!他心中哀歎:淩大人啊淩大人,您這詩才與字跡…差距未免也太大了些!真是…特立獨行!
淩雲擲筆於案,淡淡道:“孫員外,賭約已了,這幅‘墨寶’歸你了。望你好生收藏。”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
孫員外連忙拱手,乾笑道:“多謝淩大人賜墨!在下…定當珍藏!珍藏!”心中卻盤算著,是該找個匣子供起來,還是該塞到哪個角落眼不見為淨。
…
日頭偏西,斜陽將金色的餘暉鋪滿了江麵,波光粼粼。淩雲乘坐官轎,來到了縣城外的碼頭。按照王知縣的吩咐,他需在此迎接趙司馬一行人。
碼頭上已聚集了不少人。淩雲下轎一看,好家夥,真是冤家路窄!本縣有頭有臉、且與他淩雲有過節的幾方勢力,幾乎都派了代表到場:
官府代表,是縣丞“二老爺”,此刻正板著臉,見到淩雲隻是從鼻子裡哼了兩聲,表達對其“幸進”的不滿。
官方神廟代表,是城隍廟廟祝張老六,他見到淩雲,倒是遠遠便躬身行禮,恭敬地喊了聲“淩大人”,想必是上午刑房那一遭讓他心有餘悸。
民間雜祀代表,是大王廟的劉廟祝,此刻正與一旁佛門代表——普度寺的了凡法師在一起,兩人見到淩雲,皆投來毫不掩飾的怒目而視。淩雲與他們因祈雨砸神像之事結怨已深。
文人士紳代表,竟是鄭舉人!這位與淩雲宿怨頗深的本地豪強也赫然在列,見到淩雲,眼神陰鷙,嘴角掛著一絲冷笑。
“嗬,真是群英薈萃…蘿卜開會!”淩雲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他如今手握實權,又即將有一大筆“意外之財”,心情頗佳,也懶得與這些人計較。見張老六態度恭敬,便決定暫且放過他這次利用自己“墨寶”行騙之事,隻淡淡瞥了他一眼,意味不言自明:下不為例。
眾人沒等多久,江麵上一艘裝飾頗為華美的官船便出現在視野裡,越來越大。待那船駛近,淩雲覺得有些眼熟,再仔細一看船首的標記和規製,心中恍然:這哪是什麼司馬的座船?這分明是沈文沈大官人的私人遊船!
看到這艘船,淩雲心情頓時複雜起來。正是這艘船,載著他在淨心湖上“一夜成名”,從籍籍無名的胥吏變成了“名滿台州”的淩探花;可同樣也是因為這艘船上的風流韻事,讓他至今仍被“淫亂神祠”之類的流言困擾,可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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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淩雲神遊天外,感慨世事無常之際,官船已穩穩靠岸。踏板放下,一行人魚貫而下。
縣丞二老爺和鄭舉人立刻滿臉堆笑,快步迎上前去,圍住一位身著五品官袍、須發皆白、老態龍鐘的官員,極儘阿諛奉承之能事。想必這位便是趙老大人了。
淩雲冷眼旁觀,心中一陣鄙夷。他想起趙師爺有次喝多了曾透露:官場之中,品級高低並非衡量權勢的唯一標準。還需看是清流還是濁流出身,是正印官還是佐貳官,是實權職位還是閒散差事,更要看其家世背景、官聲威望。眼前這位趙司馬,年近花甲才混到個“搖頭老爺”般的佐貳官,顯然非進士清流正途出身,又無過硬背景,可謂權勢皆無。也難怪王知縣不屑於親自來迎,與上次迎接陳尚書時出城十裡的隆重場麵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
“或許,同樣出身不高、常年坐冷板凳的二老爺,與這位趙老爺爺很有共同語言,可以好好交流一下仕途蹉跎的經驗?”淩雲心中不無惡意地嘲笑道。這一刻,他身上那種笑傲權貴、睥睨俗流的“風流名士”意識似乎又附體了,渾然忘了自己本身也不過是個等待正式任命的九品武職,從流品上看,遠不如被他嘲笑的對象。然而,人總是能在不同的比較中找到優越感:麵對平民百姓,他是官;麵對王知縣,他是名士;麵對這位過氣司馬,他自覺未來可期!
最後從船上下來的,正是沈文沈大官人。雖已天氣轉涼,他仍是一身錦袍,手搖一柄描金折扇,風度翩翩,隻是臉色似乎比上次見麵時略顯蒼白憔悴。
淩雲整了整衣冠,上前幾步,拱手行禮:“小弟淩雲,見過沈兄。”
沈文收攏折扇,用扇骨輕輕敲了敲掌心,上下打量了淩雲一番,尤其是他那一身官服,眉頭微蹙,開口第一句話便帶著慣有的挑剔與直率:
“賢弟啊賢弟,多日不見,你這身官皮一穿,怎地…愈發顯得…粗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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