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冷眼瞧著席間眾人因他一闋《鷓鴣天》而露出的種種癡迷、讚歎乃至自慚形穢的神色,心中了然。當今世風,文人雅士標榜風流,能否真正做到“情深不渝”另說,但口頭上的“情旨”一定要響亮動人。自己方才那番剖白,恰恰搔到了這些人的癢處。然而,他自家知自家事,自己當真到了那種“情多”以至於成為負擔的境界了嗎?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不過是應景的機鋒罷了。
緊接著,便見席間眾人,除沈文外,一個個整理衣冠,趨前來自報家門,口稱“久仰淩探花詩名”。淩雲雖一個都不認識,但用腳趾頭想也明白,能與仆射公的孫子沈文平起平坐、詩酒往來的,家世背景定然非富即貴。他隻得打起精神,堆起笑容,一一拱手回禮,口中說著“久仰久仰”、“幸會幸會”的客套話,心中卻已是不耐。
應付完這圈“社交禮儀”,淩雲暗忖:風頭已然出過,再待下去,隻怕沈大官人又不知要弄出什麼新花樣來“考驗”自己,不如見好就收,尋個借口溜之大吉為妙。
恰在此時,那位名喚“素衣卿”的歌妓,嫋嫋婷婷地端著一壺酒走近,眼波流轉,柔聲道:“淩先生方才詞中深意,妾身似懂非懂,隻覺先生是個有故事的人。不知妾身可有幸,陪先生小酌幾杯,聽先生說說體己話?”
淩雲聞言,先看向她原本陪伴的那位趙姓文士。趙文士倒是灑脫,揮扇笑道:“佳人慕才子,古之常理。淩兄若不嫌棄,便讓媚娘相伴片刻無妨。”
“媚娘?”淩雲一愣,下意識反問,“姑娘不是名喚‘素衣卿’麼?”他記得自己上次在花船上,似乎是給一位清冷氣質的美人取了這個名號。
那美人聞言,臉上血色霎時褪去,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帶著幾分淒楚垂下頭,低聲道:“妾身…妾身姓劉,名媚。先生貴人多忘事,連妾身的名諱都記岔了……萬望先生,往後莫要再記錯了……”說罷,竟是眼圈微紅,對著淩雲盈盈一福,轉身快步回到了趙文士身邊,神情落寞。
趙文士見狀,哈哈一笑,主動為淩雲解圍道:“淩兄莫怪!故人相見不相識,亦是常事。想來是淩兄平生所遇鐘靈毓秀之女子太多,一時混淆,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
眾人也紛紛附和,表示理解。淩雲心中卻是一陣尷尬:又丟人了!看來還是早點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他再次堅定了溜走的念頭。
正當他搜腸刮肚想借口時,席間一個略帶尖銳的聲音突兀響起:
“哼!早聞淩先生詩才卓絕,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不過,在下還聽聞,先生如今似乎暫代寧海縣長街鎮巡檢一職?嗬嗬,難怪方才玩那‘藏鉤’戲時,先生對經義題目避而不談,隻一味罰酒。原來淩先生誌不在此,倒是吾等唐突,強人所難了!”
此言一出,方才還沉浸在詩詞風雅中的眾人,仿佛被點醒了一般,神情頓時變得有些玩味起來。是啊,這淩雲詩寫得再好,終究是個武職出身,並非他們正途科舉的“自己人”。方才風流姿態,此刻回想起來,似乎也蒙上了一層彆樣的色彩。
淩雲抬眼望去,隻見發聲者是一個坐在稍遠處、此前並未過來與他攀談的陌生文士,約莫二十歲,麵容瘦削,眼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挑釁。他身邊坐著的美人,正是寧海頭牌憐月。能在此等場合守住頭牌作陪,此人想必是有些真才實學,或是頗得沈文看重。
淩雲心中不悅,懶得直接理會他,轉而向沈文問道:“沈兄,此狂徒是何人?怎地如此不知禮數?”
沈文麵露尷尬,低聲道:“賢弟勿怪。此乃我一位故交之後,姓風,名不凡,如今在舍下做個清客,幫著打理些文墨瑣事。他性子有些…有些孤直,賢弟海涵。”
淩雲瞬間明白了。這風清客為何針對自己?無非是“同行是冤家”!他自己身為清客,也想借這次文會揚名立萬,特意點了憐月作陪,本欲大展才華。誰知半路殺出個淩雲,不僅被沈文格外看重,拉至上座,更是一詞驚四座,搶儘了風頭,讓他這實際操辦者黯然失色,焉能不羨慕嫉妒恨?
想通此節,淩雲心中那股被冒犯的不快,反而化作了濃濃的不屑。他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席間眾人聽清:“區區一個寄人籬下的清客,如今也能與我等並席而坐、品頭論足了嗎?沈兄,你這門檻,未免也太低了些。”
宋文士似乎與風清客不甚和睦,聞言接口解釋道:“淩兄有所不知,此次文會諸多雜務,確是風先生辛苦操持。”
“哦?原來如此。”淩雲恍然大悟般點了點頭,隨即臉色一沉,猛地站起身,對著沈文拱了拱手,語氣決然:“沈兄!今夜承蒙盛情款待,小弟感激不儘!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此地既有俗物礙眼,小弟不便久留,就此告辭!”
沈文見狀,連忙起身挽留:“賢弟何出此言?風先生不過一時失言,何必當真?快請坐下,酒宴尚未儘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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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雲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正好借題發揮。他環視全場,朗聲道:“沈兄挽留,小弟本不該卻。但非是小弟心胸狹隘,實是今夜此會,處處透著俗氣,令人如坐針氈!”
風清客被他當麵斥為“俗物”,氣得臉色發白,忍不住反駁道:“淩先生口口聲聲俗氣,卻不知何處俗了?還請明示!”
“好!今日便讓你這操辦者明白明白!”淩雲既然決定撕破臉,便不再客氣,伸手指點,侃侃而談:
“其一,這時機便俗!中秋佳節,遍地文會,附庸風雅者如過江之鯽,我等真名士,自當隨心所欲,何必湊這熱鬨?刻意為之,落了下乘!”
“其二,這地點更俗!你看看這塔院周遭,人山人海,喧嘩鼎沸,儘是塵世濁氣!我等文人雅集,求的是清靜幽邃,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豈能置身於此等醃臢鬨市?”
他這番話,偷換了“雅集”與“鬨市”的概念,將天峰塔院的熱鬨歸為俗氣,偏偏聽起來還頗有幾分歪理,讓一些本就覺得人多嘈雜的賓客暗暗點頭。
“其三,這人,尤其俗!”淩雲目光掃過風清客,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在場眾人,“請了在下區區一武夫,已是有些不倫不類;竟還請了你這等……不值一提的清客相公!豈不是白白掃了在座諸位真正高士的雅興?”
沈文忍不住插話:“淩賢弟,我等並非那等以出身論英雄的勢利之人……”
淩雲不給他說完的機會,繼續道:“最後,這遊戲規則,更是俗不可耐!弄什麼投壺奪美、藏鉤搶人?將佳人視作彩頭,斤斤計較,豈是君子所為?依我之見,真名士,當讓美人展示才藝,或歌或舞,或詩或畫,我等品評鑒賞,以才情定高下,方顯風流本色!那才叫創意,那才叫雅趣!”
宋文士立刻高聲叫好:“淩兄此言大善!確實彆開生麵!”
風清客被這一連串疾風驟雨般的指責打得暈頭轉向,他何曾見過這等“拋開事實不談”的辯論手法?想要反駁,卻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淩雲趁熱打鐵,最後擲地有聲地問道:“諸位評評理,如此時機、地點、人物、遊戲皆俗的聚會,不是俗會,又是什麼?”說罷,他不等眾人反應,對著沈文再次一揖,朗聲道:“沈兄,小弟去也!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隨即,他轉身便走,毫不留戀。風清客的話如同當頭棒喝,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這“濁流”武職的出身,是融入州城頂級文化圈層難以逾越的障礙。既然如此,何必再委屈自己,強顏歡笑?不如撕破臉皮,噴個痛快,至少落個瀟灑不羈的名聲。
走到平台邊緣,他忽又停步,高呼一首七絕:
“璞玉深藏荊山陰,光華難與眾星侵。
莫愁前路無知己,清風自引月華臨。”
這裡淩雲不要臉的把自己比做一塊深埋的真金美玉,不見天日,難以與那些天上的“星辰”爭輝。但他並不為此憂愁,因為自有清風會引來明月,終有發光之時。
說罷,長笑一聲,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飄然下山而去。融入不了州城的圈子又如何?抱緊明府王老爺這條“大粗腿”,在寧海這一畝三分地,他照樣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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