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啟八十五年九月,秋高氣爽。這一日,寧海縣長街鎮巡檢司內,淩雲終於迎來了期盼已久的兵部告身文書。展開那卷蓋著朱紅大印的公文,看到“正式授任寧海縣長街鎮巡檢司事巡檢”的字樣時,他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地。雖說職權並無變化,但這“代理”二字一去,名分一定,感覺自是不同。從此,他便是朝廷正九品下的武官,名正言順的淩巡檢了!
淩雲興高采烈,沐浴更衣,鄭重其事地戴上標誌九品武官身份的黑色平巾幘,穿上淺青色的官袍,腰間束上鍮石帶,對鏡自照。鏡中人雖年輕,但一身官服襯得倒也精神抖擻,頗有幾分威儀。隻是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他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空蕩蕩的——對了,巡檢司的銅印還在嶽父趙巡檢那裡呢!這印信一日不拿到手,便算不得真正接管了巡檢司。
他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決定先回家一趟,讓父親第一個看看他這身官服。轎子停在淩家老宅門前,淩雲整了整衣冠,邁步而入。淩老漢正在院中曬太陽,見兒子一身淺青官袍,頭戴平巾幘,儼然已是朝廷命官模樣,激動得手中的旱煙袋都掉在了地上,老淚縱橫,顫巍巍地站起身,繞著淩雲轉了好幾圈,嘴裡不住念叨:“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我淩家…我淩家終於出了個官身!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說著,便踉踉蹌蹌地跑到祠堂裡,對著祖宗牌位砰砰磕頭,聲音哽咽地報喜去了。
待淩老漢回來,激動之情稍緩,用袖子抹了抹眼角,卻轉而化作一聲長歎,臉上帶著憂色,壓低聲音對淩雲道:“二郎啊,這官袍…好看是好看,可終究是借來的。十年…十年後總要還給人家趙家的。”他邊說,邊下意識地用手比劃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眼中閃過一絲狠厲,“要是…要是那債主沒了…”
淩雲聞言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住父親,正色勸阻:“爹!萬萬不可有此念頭!這可是殺官的大罪,要株連九族的!您放心,兒子自有更好的辦法,定能讓這官袍…名正言順地穿下去,甚至…更上一層樓。”他心中已有計較,隻是眼下不便明說。
淩老漢看著兒子成竹在胸的模樣,雖不知他具體有何妙計,但也稍稍安心,點頭道:“好,好,你有主意就好。來日方長,來日方長…隻是凡事小心,莫要強出頭。”
辭彆父親,淩雲便直奔嶽父趙巡檢府上。他不僅要拿回那枚代表實權的銅印,也要趁機……了結一樁心事,徹底奠定自己在寧海的地位。
踏入趙府大堂,隻見嶽父趙巡檢正板著臉訓斥他那七八歲的幼子趙遠,葉姨娘在一旁陪著小心,見淩雲一身嶄新官服進來,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連忙使眼色。趙巡檢抬眼打量了淩雲一番,目光在他淺青官袍上停留片刻,神色複雜,有欣慰,更有難以掩飾的失落,淡淡道:“女婿來了?先坐會兒,待我教訓完這不成器的小子。”
葉姨娘趁機勸道:“老爺息怒,遠哥兒還小,慢慢教便是。再說了,將來…將來大不了讓他繼承你這巡檢職位,也是個官身,何必非要寒窗苦讀那麼辛苦?”
若是往常,淩雲或許會附和幾句。但如今官位告身已到,他自覺腰板硬了,便不再偽裝謙遜。他走到小公子趙遠身邊,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語氣帶著幾分前所未有的疏離與“為你好”的姿態:“遠哥兒還是要認真讀書,將來考取明經、進士,搏個正經出身,方是正途。這武職巡檢,終非長久之計。”
趙巡檢一聽這話,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狐疑地看向淩雲:“女婿此言何意?”他心中暗忖:這小子,官位一到手,就翻臉不認人了?這巡檢之位,說好是借襲十年,日後要還給我趙家,扶持遠兒上位的!
淩雲歎了口氣,故作沉重道:“嶽父大人有所不知,隻怕…十年之後,這巡檢之位,遠哥兒是繼承不了了。”
此言一出,不僅趙巡檢愣住了,連葉姨娘和一旁侍立的下人都驚呆了!葉姨娘首先叫了起來:“淩雲!你…你這是什麼話?這巡檢官位是趙家的!你不過暫代十年,怎敢…怎敢生出霸占之心?還如此明目張膽!”
趙巡檢到底是經過風浪的,揮手製止了葉姨娘,目光銳利地盯著淩雲,試圖從他臉上找出破綻:“女婿,有什麼話,不妨攤開來說。省得一家人心裡存了疙瘩,產生誤會。”
淩雲見火候已到,便不再繞彎子,直接攤牌:“嶽父明鑒,非是小婿有意霸占。實在是朝中已有動議,要將天下諸道節度、觀察使下屬之鎮戍、巡院等武職,逐步厘清,部分緊要處所或改設縣尉,以歸流內銓選,重歸州縣統屬!”他刻意用了些官方術語,顯得消息來源可靠。
“縣尉?”葉姨娘和其他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但趙巡檢的臉色卻瞬間變了!他豈能不知這二者的區彆?巡檢是方鎮軍將係統下的武職,在一定條件下可以“借襲”或“蔭補”,某種程度上具有世襲色彩;而縣尉是州縣流內官,由吏部銓選,根本不能世襲!若真改成縣尉,十年之後,這官職自然就與趙家再無瓜葛,淩雲也根本不用“還”了!甚至,淩雲若真有本事,反而可能通過正常途徑獲得留任或升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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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胡說!”趙巡檢強自鎮定,聲音卻有些發顫,“此事…此事多年前確有人提過,但涉及方鎮,阻力極大,最後不是不了了之了嗎?豈是你說改就改的!”
淩雲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嶽父大人消息未免閉塞了。當年提議此事的陳相公,如今聖眷正隆。您覺得,會沒有人為了迎合上意,舊事重提嗎?況且,眼下藩鎮勢蹙,正是朝廷加強州縣之機。”
趙巡檢還是不願相信,反駁道:“多少年的慣例了!自安史之亂後,各地設鎮戍、巡檢已成定製,豈能輕易更改?”
淩雲立刻針鋒相對,引經據典:“嶽父此言差矣!我朝《永徽令》、《開元令》中,地方治安本就是縣尉、司法佐等州縣佐官職責!安史之亂後,藩鎮跋扈,方為權宜之計廣設鎮將、巡官。要說祖製舊例,州縣掌兵民之政才是正理!如今四方漸安,朝廷欲收權於州縣,恢複舊章,正合時宜!”他這番話,卻是引用了朝中支持削藩、加強中央集權的官員的論調。
趙巡檢見淩雲說得有鼻子有眼,甚至連律令格式都搬了出來,心中不由得信了幾分,一陣巨大的恐慌襲來。他花費無數心血,甚至賠上女兒,才謀劃好這巡檢世襲之路,指望幼子將來有個依靠,難道真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他顫聲問道:“你…你何時得知此事?消息可確鑿?”
淩雲輕描淡寫道:“也不算太久。隻是覺得,既已成定局,不如早些讓嶽父知曉,也好早作打算,或督促遠哥兒專心舉業,或另謀他路。”他這話半真半假,刻意營造出一種自己早已洞悉先機、穩坐釣魚台的姿態,既打擊了嶽父的氣焰,又顯得自己是為趙家著想。
趙巡檢隻覺得一股血氣直衝頂門,眼前陣陣發黑!自己竟被這女婿算計得死死的!他以為自己是下棋的人,步步為營,卻不想自己也是彆人棋盤上的棋子,甚至整個棋盤都可能被掀翻!想到多年謀劃即將付諸東流,幼子前途渺茫,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向旁邊倒去!
“嶽父!”
“老爺!”
淩雲和葉姨娘同時驚呼!淩雲也嚇了一跳,他隻想借機敲打一下嶽父,出一口被屢屢算計、壓抑已久的惡氣,可沒想真把老頭子氣出個好歹來!那他的名聲可就全毀了,禦史台一本參劾“逼死嶽父”,夠他喝一壺的!
葉姨娘連忙和丫鬟一起扶住趙巡檢,尖聲叫人速去請醫博士。這時,主母王氏也聞訊趕來,見丈夫麵如金紙,癱在椅上,急問:“這是怎麼了?方才還好好的!”
淩雲有些尷尬地躬身答道:“嶽母…小婿…小婿隻是跟嶽父說了…朝廷可能要將巡檢改為縣尉之事…”
王氏聞言,冷冷地瞥了淩雲一眼,哼道:“你們翁婿二人,可真是一對‘好算計’!一個處心積慮要保位傳家,一個…哼!是翅膀硬了,要過河拆橋嗎?我現在隻擔心,我女兒日後在你們淩家,該如何自處!”她話語中充滿了對淩雲的不滿和對女兒未來命運的擔憂。隨即,她吩咐道:“你還愣著乾什麼?快去外麵迎著點醫博士!真要讓老爺有個三長兩短,我看你這巡檢也當到頭了!”
“是,是,嶽母。”淩雲連忙應聲,心中也有些後怕,退出了氣氛凝重、亂作一團的大堂。站在院中,他深吸一口氣,看著匆忙跑過的趙府仆役,心中五味雜陳。這權力交接的第一步,就充滿了硝煙味。往後在這寧海縣,真正的較量,恐怕才剛剛開始。而那枚關鍵的銅印,今日怕是拿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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