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衙前那場風波並未隨著刺史儀仗的遠去而平息，反而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漣漪在無數人心中擴散。淩雲立在衙門口，望著那麵在夕陽下閃爍著金光的“鄉貢”牌匾消失在長街儘頭，心中波瀾起伏。他極想跟去看看刺史與參政當麵交鋒的場麵，那定然精彩無比。但轉念一想，此刻參政衙門必是劍拔弩張，自己若貿然出現，無論是站在哪一邊，都可能成為眾矢之的，反而不美。與其去湊那可能引火燒身的熱鬨，不如靜觀其變。
心思既定，他便轉身折回城內，信步往葉姨娘暫居的親戚家小院走去。畢竟，她腹中懷著的，可能是他的第一個子嗣。儘管這孩子的母親，是他嶽父趙巡檢的妾室，關係微妙，但血脈相連，終究是樁大事。
小院僻靜，推開虛掩的木門，隻見葉姨娘慵懶地癱在院中一張竹製圈椅裡，夏日單薄的衣衫掩不住高高隆起的小腹。一名小丫鬟正小心翼翼地為她打著扇子。見淩雲進來，丫鬟連忙躬身退了出去。
葉姨娘見到淩雲，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掙紮著想坐起身，卻被淩雲輕輕按住。“躺著吧，不必多禮。”他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
“老爺，”葉姨娘聲音帶著幾分依賴與委屈，“妾身這幾日，總是夢見遠哥兒，心裡頭堵得慌……”
淩雲知她心結，溫言道：“前幾日我回長街鎮，順道去看了下遠哥兒，一切安好，性子也沉靜了許多。嶽母會細心照料，你無需過分掛懷。”
葉姨娘稍感寬慰，沉默片刻，又撫著小腹，怯生生地抬眼看向淩雲：“老爺，妾身……妾身想求您個恩典。等這孩子生下來，能否……能否讓妾身自己撫養？”她眼中滿是期盼。
淩雲聞言，心中暗自皺眉。按高門大戶的規矩，妾室所出，尤其是長子，通常由正室撫養，以定嫡庶之分，也更利於孩子將來的前程。他內心屬意由性情溫婉、無法言語卻心性純良的趙娘子，或是活潑伶俐的王玨來撫養。但此刻見葉姨娘神情，他不想直接拒絕，刺激到她，便含糊應道：“此事關乎孩子將來，需從長計議。你眼下最要緊是安心養胎，其他事情，待孩子平安落地後再議不遲。”他將話題輕輕引開，又囑咐了幾句安心靜養的話。
從葉姨娘處出來，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華燈初上。淩雲正思忖著是回府還是去衙署再看看情況，一名小廝氣喘籲籲地跑來，遞上一張名帖，說是沈文沈三爺府上派人來請，言有要事相商。
淩雲心中一動，沈文此時相邀，必與今日州衙風波有關。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便隨來人往沈府而去。
沈府花廳內，燈火通明，宴席已設。沈文正與一人交談甚歡。見淩雲進來，沈文笑著起身相迎：“淩賢弟，你可算來了！快來快來，為你引見一位貴客！”
淩雲目光轉向那人，隻見其年約四旬，麵色白淨，身著錦袍，手指上戴著一枚碩大的玉扳指，雖笑容可掬，但眉眼間透著一股商賈的精明與久居人上的倨傲。
“這位便是黃世仁黃員外，”沈文介紹道，語氣帶著幾分圓融，“黃員外今日特地過府，說是要當麵給賢弟你賠個不是。”
黃世仁站起身，對淩雲拱了拱手，臉上堆起生意人慣有的熱絡笑容：“淩參軍，久仰大名！今日冒昧打擾，實是因前些時日市井有些關於沈家與貴府結親的閒言碎語，黃某生怕淩參軍誤會是黃某因求親不成，心懷怨望，散布流言，故特來澄清！絕無此事，絕無此事啊！”他話語誠懇，眼神卻微微閃爍。
沈文在一旁打著哈哈：“黃員外多慮了！買賣不成仁義在嘛！淩賢弟豈是那等小肚雞腸之人？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大家日後還是好朋友！”
黃世仁卻似未聽見沈文的轉圜之詞，目光灼灼地看向淩雲，繼續套近乎：“淩參軍年輕有為，處事果決，黃某是真心佩服！日後在台州地界，還望參軍多多照應。”
淩雲心中冷笑，麵上卻不動聲色，淡淡還禮：“黃員外言重了。些許流言，淩雲並未放在心上。員外乃是台州翹楚，該是淩雲請員外多多提攜才是。”
寒暄已畢，重新落座。酒過三巡，黃世仁話鋒一轉，似不經意般提起：“說來也巧，前幾日聽說城裡新開了家當鋪，生意頗為彆致。黃某還好奇，打聽了一下，都說東家是位貌美如花的娘子，真是巾幗不讓須眉啊！”他嘖嘖兩聲，故作感慨，“不過，有件事倒是稀奇。聽說前幾日，有人拿了王觀察使王大人的墨寶去典當，偌大的名頭，竟隻當了十貫錢一幅？唉，真是……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可惜了王大人那手好字啊！”他邊說邊搖頭，目光卻瞟向淩雲。
沈文聞言，接口道：“哦？竟有此事？那家當鋪的掌櫃也忒不懂事了！王大人的墨寶，豈是金銀可以衡量的？”
淩雲心中雪亮，這二人一唱一和，是在試探那家“雲泰典當”的底細，尤其是與王觀察使的關係。他暗自嗤笑：你們一個宰相之後，一個太後族親，哪裡知道下麵人想要求動上官一支筆，需要花費多少心力和錢財？又怎會明白，有人願意付出真金白銀，去買那一紙看似虛無的“護身符”？他不動聲色，隻是默默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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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文見淩雲不接話，便直接問黃世仁：“黃員外今日提起這當鋪，莫非……又動了心思，想如法炮製，像前幾次那般，把這新鋪子也‘盤’過來？”
黃世仁被說中心事，竟也不遮掩，嘿嘿一笑，坦然道：“沈三爺是明白人。不瞞你說，黃某確實有此意。那鋪子地段不錯，生意門路也新奇。我已尋了那前東家，做了份假的轉讓契約，正準備跟現在這位‘美女東家’打場官司，把這鋪子拿到手。”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淩雲，語氣變得熱切起來，“今日請淩參軍來，也正是想請參軍幫個小忙。屆時官司打到州衙，還望淩參軍在司法參軍任上，能……嗯，行個方便。當然，絕不讓參軍白忙，事成之後，鋪子算參軍一股！”
沈文聞言，撫掌笑道：“哈哈，我說黃員外今日怎如此客氣，原來是在這裡等著淩賢弟呢！”
誰知，淩雲放下酒杯，抬眼看向黃世仁，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一股？黃員外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黃世仁一愣：“參軍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淩雲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那家當鋪，我要十成的股。”
花廳內瞬間安靜下來。黃世仁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眨了眨眼，似乎沒聽清：“淩……淩參軍，您……您這是開玩笑吧？”
“你看我像開玩笑嗎？”淩雲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雲泰典當’的東家，姓淩，單名一個雲字。”
“哐當”一聲，黃世仁手中的酒杯險些滑落，他猛地站起身，臉色瞬間漲得通紅，指著淩雲，又看看沈文，結結巴巴道：“你……你……那當鋪是……是你的？！”
當著正主的麵，詳細謀劃著如何巧取豪奪人家的產業，還邀請人家幫忙奪自己的鋪子……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黃世仁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場麵尷尬得能擰出水來。
沈文見狀，先是愕然，隨即爆發出了一陣大笑，指著淩雲道：“好你個淩雲！我就說嘛！誰能有這麼大麵子，說動王觀察使賣字？原來根子在這裡！你可是把我們都繞進去了！”
笑罷，沈文連忙打圓場，舉起酒杯：“好了好了！一場誤會！黃員外也是不知者不罪！來來來，喝酒喝酒！莫讓這些俗事掃了酒興！”
黃世仁勉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和極度尷尬，訕訕地坐下，連喝了幾杯酒，臉色才稍稍恢複正常。他到底是久經場麵之人，迅速調整心態，換了個話題，對淩雲道：“淩……淩參軍，既然都是自己人，那黃某就有話直說了。聽說州裡要擴建城垣，這可是筆大生意。所需石料，我們黃家可以全力供應，價格好商量。隻是……這采購事宜，似乎需經參軍您點頭？”
淩雲心中冷笑，這黃世仁消息倒是靈通，但顯然也被右參政忽悠了。他搖頭道：“黃員外找錯人了。擴城事宜，由右參政大人總攬，采購之事，你該去尋參政衙門。”
黃世仁卻道：“參政大人說了，具體經辦，尤其是工料核計，還需淩參軍您這邊核定方可。”
淩雲立刻明白，這又是右參政丟過來的一個燙手山芋，想讓他去應付這些難纏的商人。他推脫道：“員外有所不知，下官近日忙於州衙刑名及……治河攤派等事，尚未顧及擴城細則。此事容後再議吧。”他巧妙地將皮球踢回，暗示自己興趣缺缺。
黃世仁也是人精，一聽便知淩雲與右參政之間嫌隙已深，這擴城的差事怕是內裡複雜，自己可能被當槍使了。他便不再多言，又敷衍了幾句，便借口酒力不支，匆匆告辭離去。
送走黃世仁，花廳內隻剩下淩雲與沈文。沈文揮退左右，神色變得嚴肅起來，低聲道：“淩賢弟，你與右參政，這已是撕破臉皮了？前幾日參政衙門前的士子圍堵，真是你在背後推動？”
淩雲心中一驚，此事他做得隱秘，沈文如何得知？他斷然否認：“三哥何出此言？下官豈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皆是士子們自發而為。”
沈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賢弟不必瞞我。是我家二哥沈毅）分析的。他說，觀你近日行事，先以花榜影射科場，再煽動輿論逼宮，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這已非尋常衙署爭鬥的手腕，而是……朝堂之上黨同伐異、排除異己的路數！二哥還歎道，以賢弟之才，屈就於這區區台州，實在是可惜了，當入朝堂，方能儘展所長。”
淩雲聞言，心中巨震！沈二爺竟將他的手段看得如此透徹，並提到了“朝堂”二字！他連忙謙遜道：“二爺謬讚了！淩雲微末小吏，見識淺薄，豈敢窺望廟堂？不過是些上不得台麵的小聰明罷了，萬萬當不得如此評價。”
沈文卻笑了笑，自顧自斟了杯酒，悠悠道：“是麼？或許吧。不過，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朝廷的風向，近來也變得快得很呐……”他話中有話，不再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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