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信徒的哭喊聲還在山穀回蕩,餘音未散,天地卻已驟然變色。
歸心影緩緩消散,如霧退潮,似夢將醒。
那承載百萬凡心之願的透明身影,在最後一縷晨光中輕輕一顫,終於化作點點微芒,融入風中塵埃。
百萬人心頭仿佛同時熄了一盞燈,佛音退去,寂靜得如同世界初生前的虛無。
可就在這片死寂裡,一聲嘶啞的哭喊撕裂了虛空——
“我……我想看看他的眼睛!”
盲信尼跪在泥中,十指摳進土裡,鮮血混著淚水從空洞的眼窩湧出。
她仰著頭,脖頸青筋暴起,像一頭瀕死的獸,用儘全身力氣吼出這句話。
不是祈求,不是懺悔,而是覺醒。
她曾親手剜去雙目以證虔誠,如今卻第一次渴望看見——不是神跡,是那個掃地僧的眼睛。
高台之上,大覺尊佇立不動,金身巍峨如山,可胸前裂痕已蔓延至肩胛,細密如蛛網,每一道都在微微震顫。
他凝視蒼穹殘影:雨中跛腳少年撐傘的身影、柴房少女喂貓時顫抖的手、老兵埋葬敵軍殘甲時低垂的白發……這些畫麵本該被《贖罪錄》判定為“妄念”,此刻卻如針紮進他的法相核心。
“此等雜亂無序,豈配稱‘道’?!”他怒喝,聲音震蕩九霄,“善須統攝,行須歸一!若人人隨心而動,天下豈不崩亂?!”
話音未落,天穹轟然裂開。
萬道金光自九霄垂落,如瀑傾瀉。
無數慈航分身憑空浮現,麵容皆與大覺尊相似,卻又各不相同——有的手持經卷,有的掌托佛塔,有的腳踏蓮台,有的身纏金鎖。
他們懸浮於雲端,齊聲誦念,聲浪疊起,直逼人心:
“真善唯統,歸命我佛。”
音波所及之處,大地龜裂,草木枯黃,百姓耳中嗡鳴不止。
那些曾為陳凡擋金鎖的人群,眼神開始渙散,嘴唇機械開合,竟跟著重複起來:“歸命我佛……歸命我佛……”
村口老農呆立原地,手中還握著燒焦的鎖鏈殘片,可臉上已無悲喜。
他緩緩放下手臂,轉身走向自家門前新立的慈航碑,跪下,叩首,動作整齊得如同傀儡。
夜琉璃盤坐在斷崖邊緣,黑發在異力牽引下狂舞如旗。
她雙目泛著詭異金光,口中不斷湧出古老經文,字字清晰,卻不屬於她的記憶。
那是大覺尊的本源咒言,正借她之口擴散淨化。
她猛地咬破舌尖,血腥味炸開瞬間,神智一清。
趁著這刹那清明,她低頭看向掌心緊握的淨業蓮——原本潔白如雪的花瓣,已有半邊染上暗金,像是被某種信仰之力侵蝕。
係統微光在識海閃現:【警告:外來願力滲透率達41,宿主精神主權正在流失。
預計三刻鐘內意識將完全同化為“傳聲容器”。】
她抬眼望向山下村落,心頭一沉。
家家戶戶門前擺香案,供奉慈航碑。
香火繚繞中,百姓俯首叩拜,動作統一得令人窒息。
就連曾抱著孩子衝出來護住陳凡的母親,此刻也低垂著頭,一遍遍念著:“佛說該救,我才伸手……佛說該救,我才伸手……”
夜琉璃指甲掐入掌心,冷聲道:“你們忘了……是他先伸出手的。”
而在廢墟一角,小石頭蜷縮在倒塌的斷牆後,手中炭筆第三次折斷。
他盯著牆上自己寫下的那行字:“師父說得對——好人不需要批準。”墨跡已被風吹得模糊,可每一個筆畫都像刻在他心裡。
“如果順從才是善……”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師父算什麼?是錯的嗎?是異端嗎?”
無人回應。
風卷著灰燼掠過瓦礫堆,遠處慈航分身的誦經聲越來越響,仿佛要將整個村莊洗成一片空白。
忽然,一隻臟兮兮的小手從角落探出,遞來半截鉛筆。
小石頭怔住。
那是村口的啞巴孩童,母親死後便再未開口。
他曾因忘願砂遺忘了所有記憶,連親娘的模樣都不記得。
可此刻,他指著陳凡住處的方向,嘴唇劇烈抖動,發出含糊卻堅定的聲音:
“要……寫。”
兩個字,破碎不堪,卻像驚雷劈開混沌。
小石頭眼眶驟熱,手指顫抖著接過鉛筆。
他看著那孩子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麼。
不是所有人都被奪走了心。
還有人記得怎麼做好人——不用誰批準,不靠誰賜予,隻是因為看見了彆人痛,就想伸手。
他咬牙站起,轉身麵向殘牆,高高舉起鉛筆。
這一筆尚未落下,遠方山門忽有鐘聲響起。
悠遠,平靜,不疾不徐。
一道灰袍身影推開柴扉,緩步而出。
陳凡提帚而行,眉心齒輪狀核心隱沒於皮肉之下,仿佛從未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