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半幽焰(下)_輪渡上的逆流人生_线上阅读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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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半幽焰(下)(1 / 1)

我躺在床上,後頸的冷汗把粗布枕巾洇出深褐的斑,像塊陳年的茶漬。窗外的蟬鳴正烈,一聲聲織成密不透風的網,裹著潮濕的暑氣往屋裡鑽,隻有遠處碼頭的卷揚機還在斷斷續續地哼哧,鐵索與滑輪摩擦的吱呀聲混著江水拍岸的悶響,像是頭疲憊的老黃牛在喘。母親納鞋底的線軸在方桌上滾了半圈,棗木線軲轆碰到搪瓷缸沿,發出叮的輕響,在這燥熱的夜裡竟清亮得有些紮耳。

“三兒的腿是不是又疼了?”父親的旱煙鍋在床沿磕了磕,火星子落在青磚地上,倏地滅了,留下個焦黑的小點。

我趕緊蜷起右腿,那條被醫生沿著穴位動過手術的疤痕正突突地跳,像是有隻蚯蚓在皮肉底下鑽。

母親放下針線走過來,粗糙的手掌貼上我的額頭,掌心的繭子蹭過眉骨,帶來熟悉的涼意——那是常年泡在洗衣粉水裡搓洗旅客床單、又在貨運單據上蓋章磨出的厚繭,沾著江水的濕意。她的袖口還沾著白天糊牆紙的漿糊,乾成了半透明的殼,蹭在我臉上沙沙地響,混著淡淡的糨糊味。

“這世道……”母親歎了口氣,往我腿彎墊了床拆洗過的舊棉絮,棉絮裡還裹著半根縫衣針,想必是白天縫補客運製服時落下的。我盯著帳頂的補丁,那是用父親的舊中山裝改的,藍布上印著褪色的“港客運”三字,被月光照得若隱若現。

隔壁房間傳來姐姐的囈語,她攥著的布娃娃掉在地上,發出棉絮擠壓的悶響。母親躡手躡腳地過去撿,月白布褂的下擺掃過桌腿,帶倒了父親的空酒瓶。玻璃瓶在地上滾了三圈,最後撞在木箱上停住,那箱子裡鎖著父親的客運調度本,封麵還貼著去年防汛先進的獎狀。

母親回來時,眼眶紅紅的。她坐在床沿,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帶子,那帶子上繡的石榴花早就洗得發白,隻剩下模糊的紅線頭。

“你爸今天又要上夜班,客運站忙得腳不沾地,”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怕驚擾了什麼,“說最近過江的人多,個個都急著往鄉下跑,他得盯著渡輪的安全,誰讓他是站長。”我摸到母親手背上的淤青,是昨天排隊買煤時被人推搡撞的,紫得像塊老茄子皮,邊緣已經泛出青黃。

後半夜我終於迷糊過去,卻夢見自己掉進了江裡。渾濁的江水往嘴裡灌,帶著柴油和水草的腥氣,鄭小五子的塑料涼鞋漂在眼前,鞋跟的紅塑料扣在水裡閃著光。我拚命想抓住,指尖卻總差半寸,腳下的淤泥像無數隻冰涼的手,攥著我的腳踝往下拽。驚醒時,冷汗已經浸透了粗布夾襖,窗外的啟明星正懸在航運公司食堂的煙囪頂上,亮得有些刺眼,把煙囪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根指向天空的鐵針。

第二天去學校,青石板路上的露水還沒乾。街角的修鞋攤支起了帆布棚,王師傅正用錐子給隻解放鞋紮眼,錐子穿透膠皮的噗聲,混著他哼的《洪湖水浪打浪》,在寂靜的清晨裡格外清晰。幾個戴紅袖章的人從對麵走過,黃漆刷的“糾察”二字在朝陽下閃著光,嚇得路邊啃油條的孩子把半截油條掉在地上,芝麻撒了一地,像碎掉的星星。

教室的黑板上新寫了“抓革命,促生產”幾個白字,粉筆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講台的裂縫裡。數學老師沒來,換成了教政治的李老師,他的中山裝第二顆紐扣掉了,用根藍布條係著,說話時布條隨著下巴的動作一顛一顛,像隻振翅的藍蝴蝶。“同學們,當前形勢一片大好!”他往黑板上拍著教案,封皮上的毛主席像被拍得簌簌抖,邊角卷起的紙頁刮著黑板,發出沙沙的響,“但也有一小撮階級敵人在搞破壞!”

後排突然傳來鉛筆盒掉在地上的聲響,是陳峰碰倒的。他爹在市政府當秘書,昨天放學時還跟我說家裡多了台銀球牌收音機,木殼上的木紋像流水似的好看。此刻他臉白得像張宣紙,手指絞著衣角,那衣角上還沾著他家特供煙的煙灰——隻有乾部才能買到的上海“飛馬”牌,煙絲裡混著金箔紙的亮片,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課間操時,廣播裡的《東方紅》樂曲突然斷了,滋啦的電流聲裡夾著模糊的呼喊,像是有無數人在遠處呐喊。

操場上的人都愣住了,初中三年級的小胖手裡的紅纓槍掉在地上,木頭槍頭磕著水泥地,發出咚咚的響,驚得槐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教導主任跑出來關廣播,他的皮鞋後跟掉了一隻,跑起來一瘸一拐,像是踩著高蹺的猴子。我看見他後頸的汗把襯衫洇出深色的道,像條蚯蚓在爬,混著領口磨出的毛邊,看著格外狼狽。

放學路上,陳峰把我拉進航運公司仍在開挖的防空洞。洞口的蛛網掛著片枯葉,被我們撞得簌簌落,沾在頭發上像朵乾花。“我偷聽到我爹打電話,”他的聲音壓得像蚊子哼,手往兜裡掏了半天,摸出顆水果糖,玻璃糖紙在昏暗中泛著虹光,“說北京……有大官被打倒了。”橘子味的甜香漫開來,我忽然想起鄭小五子總把這種糖紙夾在課本裡,說要攢夠一百張糊個燈籠,掛在江邊的歪脖子柳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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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空洞深處傳來滴水聲,嗒、嗒、嗒,像是有人在數著什麼。陳峰的手電筒光柱晃過洞壁,照出上麵用紅漆寫的“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字跡被潮氣浸得發漲,筆畫間長出了淡綠色的黴斑,像給字鑲了道毛茸茸的邊。“我媽把存折縫進了棉襖夾層,”他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全是汗,黏糊糊的,“還說要是亂起來,就帶我們去鄉下姥姥家,她家院裡有棵老梨樹,能結一筐筐甜梨。”洞外突然傳來自行車鈴聲,叮鈴鈴的,由遠及近,我們倆嚇得趕緊蹲下來,光柱在洞口晃了晃,又消失在暮色裡。

回到家時,母親正把醃菜壇子往床底下塞。壇口的黃泥封得嚴嚴實實,上麵還蓋著塊紅布,那是去年過年包壓歲錢剩下的,邊角繡著的牡丹已經磨得看不清。父親蹲在灶台前抽煙,煙袋鍋裡的火星明明滅滅,映著他鬢角新添的白發,像落了層霜。“今天糧站的大門關了,”他往灶膛裡添了塊劈柴,火星子竄起來,照見他眼角的皺紋裡全是煙灰,“聽說有人在搶購麵粉,民警都去了,槍套在腰上晃來晃去。”

夜裡的敲門聲來得猝不及防。我正趴在桌上寫作業,數學本上的等邊三角形題目剛計算到一半,鉛筆芯就沒油了,在紙上留下道模糊的淺痕。父親的腳步聲撞在走廊裡,帶著慌亂的回響,木樓板被踩得吱呀叫。“張站長!快!”是隔壁王大爺的聲音,他的假牙沒戴穩,說話漏風,“航運公司的倉庫被撬開了!有人在搶帆布!”母親一把將我拽到門後,她的手在抖,指甲掐進我胳膊的肉裡,生疼。

門縫裡漏進橘黃色的光,是手電筒的亮。我看見王大爺的藍布褂子撕了道大口子,露出裡麵打補丁的汗衫,那補丁是用他孫女的花裙子改的,上麵還繡著隻蝴蝶,翅膀被扯得變了形。父親對母親說:“看好家,我過去看看。”他的聲音像凍住的冰,從我頭頂飄過去,帶著旱煙和碼頭特有的柴油味。他抓起門後的扁擔,那是根棗木扁擔,兩頭的鐵箍磨得發亮,是當年在客運碼頭扛行李包磨出來的。

母親把弟弟塞進衣櫃,櫃裡的樟腦丸滾出來,在地上轉了幾圈,散出刺鼻的味道。她找出父親的舊蓑衣披在我身上,蓑衣的棕毛紮得脖子癢,裡麵還裹著去年曬的乾辣椒,辣味混著黴味往鼻子裡鑽。窗外傳來玻璃破碎的脆響,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叫,像被踩住的貓,拖著長長的尾音。弟弟在大衣櫃裡哭起來,母親趕緊把塊毛巾塞進他嘴裡,毛巾上還沾著白天擦桌子的菜湯,是醬油混著白菜的味道,鹹澀中帶著點暖意。

不知過了多久,父親回來了。他的手上沾著血,暗紅色的,像凝固的糖漿,指甲縫裡還嵌著泥。“沒事了,”他往缸裡舀水洗臉,水花濺在地上,混著泥點,“是些社會上閒雜人員,被警察帶走了。”母親的手剛碰到他的胳膊,他就疼得嘶了聲,挽起袖子才看見,手肘被劃了道口子,血珠正往外冒,像熟透的石榴籽。母親趕緊找出紅藥水,棉簽蘸著藥水塗上去,父親疼得直抽氣,卻還嘴硬:“這點傷,比扛行李包磨的水泡輕多了。”

第二天去學校,校門口的牆上貼滿了大字報。墨汁還沒乾,順著牆縫往下流,像一道道黑淚,在青磚牆上蜿蜒。李老師站在門口撕,手指被紙劃破了,血珠滴在“打倒”兩個字上,把黑墨染成了紫的,像朵詭異的花。有張報紙的邊角粘在他的眼鏡片上,他一抬頭,鏡片上的“人民日報”四個字晃得人眼暈,混著他發紅的眼睛,看著格外疲憊。

教室裡少了五個同學,其中就有陳峰。他的座位上還放著半截橡皮,上麵印著的“為人民服務”磨得隻剩個“民”字,旁邊還有道用鉛筆刻的小船,想必是上課時偷偷刻的。窗台上的仙人掌被人拔了,土撒得滿地都是,混著幾張撕碎的大字報,像幅亂糟糟的畫。陽光從窗格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方塊形的亮斑,裡麵浮動著無數細小的塵埃,像是在空中跳舞的精靈。

放學時,我繞道去了陳峰家。機關大院的鐵門緊閉著,漆皮剝落的鐵門上纏著鐵鏈,鎖頭大得像拳頭。門口站著兩個戴紅袖章的人,手裡的木棍在地上戳來戳去,水泥地上被劃出一道道白痕,像條乾涸的河。傳達室的張大爺蹲在牆根,他的搪瓷缸摔在地上,裡麵的茶葉撒出來,混著痰和泥,被人踩成了黑糊糊的一團。“陳家被抄了,”他看見我,往地上啐了口帶血的唾沫,“收音機、皮箱子,全拉走了,連他娘的縫紉機都沒放過。”

江邊的風很大,吹得招魂幡嘩嘩響,孝布上的毛邊被風扯得像蓬草。鄭奶奶還在坡上哭,她的裹腳布鬆了,露出變形的腳趾,像團乾縮的樹根,沾著草屑和泥。鄭小五子的涼鞋還在那裡,被露水浸得發脹,鞋跟的塑料扣斷了,像隻折了翅膀的蝴蝶。江水退了不少,露出的淤泥裡嵌著碎玻璃,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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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下去摸那雙鞋,鞋裡的沙粒硌得手心疼。突然發現,鞋跟處用粉筆畫了個小小的船,是小五子的筆跡,歪歪扭扭的,船帆還畫成了三角形,桅杆上卻認真地畫了麵小旗。我想起他說過,要造艘能裝下所有人的大船,把我們都載到沒有眼淚的地方去。那時他的鼻涕快流到嘴裡,用手背一抹,就在臉上畫出兩道黑杠,像隻小花貓,卻笑得露出兩顆剛換的門牙,白得像貝殼。

身後傳來腳步聲,是陳峰。他的書包沒了,光著腳,腳後跟磨出了血泡,在沙地上留下一個個紅印,像串省略號。“我爸被帶走了,”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往我手裡塞了個東西,是顆五角星,用紅漆塗的,漆皮掉了不少,露出裡麵的木頭茬,邊緣被摩挲得光滑,“這是他給我的,說……說要相信黨。”

夕陽把江麵染成了血紅色,貨輪的影子被拉得老長,像條沉睡的巨鯨。遠處的貨輪鳴起汽笛,那聲音裹著水汽滾過來,震得耳朵嗡嗡響,驚飛了蘆葦叢裡的水鳥。我把那顆五角星塞進鄭小五子的鞋裡,又把小木船放在旁邊。船帆被風吹得鼓起來,煙盒紙做的帆上,那顆紅墨水畫的五角星,在暮色裡像顆跳動的心臟。

回家的路上,陳峰說要去鄉下找姥姥。他的褲腳卷著,露出小腿上被茅草割的口子,血珠正往外滲,像線紅繩。“等安定了,”他回頭看我,眼睛亮得驚人,像映著晚霞的江麵,“我們還在江邊堆城堡,用蘆葦做城牆。”我點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背影晃晃悠悠的,像片被風吹著的葉子,漸漸融進昏黃的暮色裡。

夜裡的廣播響了,是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聲音,字正腔圓的女播音員說,形勢一片大好,已經穩定。母親把弟弟從懷裡放在床上,他睡得口水直流,嘴角還掛著笑,想必是夢見了白天母親給的那塊米糕。父親的旱煙鍋在黑暗中亮起來,火星子明滅間,我看見他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了些,像被熨過的布,煙袋鍋裡的煙絲燃著,發出細微的劈啪聲。

幾天後,學校複課了。李老師的中山裝換了件新的,紐扣鋥亮,袖口扣得嚴嚴實實。他在課堂上念報紙,聲音洪亮得能穿透牆壁:“在黨的領導下,我們必將戰勝一切困難!”陽光從窗玻璃照進來,落在他的教案上,那頁報紙的邊角卷著,上麵印著“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標題,墨跡被陽光曬得有些褪色,字裡行間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課間時,我去了江邊。鄭小五子的鞋不見了,想必是被他家人收走了。隻有那隻小木船還在,卡在兩塊礁石中間,船帆被水泡得發漲,卻依舊頑強地立著。江水輕輕拍打著船身,像是在哼一首古老的歌謠,溫柔得能把心泡軟。我蹲下去,看見船底刻的“遠航”兩個字,被水浸得更深了,筆畫裡還藏著幾粒細沙,像撒進去的星星。

父親又正常負責起港口的客運工作了,胸前的站長徽章擦得發亮,每天都要去檢查渡輪的救生圈。母親也在為小輪上的貨運忙碌著,賬本上的字跡依舊娟秀,每筆貨物都記得清清楚楚。弟弟拿著饅頭在院裡跑,辮子上的紅繩甩來甩去,像隻快樂的小鹿,嘴裡還哼著從廣播裡學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頭頂上航運公司食堂煙囪冒出的煙,被風吹得散成一縷縷,慢悠悠地飄向天空,像條扯不斷的線。陽光落在我的右腿上,疤痕處暖融融的,那隻螞蟻似的遊動,不知何時已經歇了。

也許,就像李老師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摸了摸口袋裡的五角星,木頭的紋路硌著掌心,帶來踏實的感覺。遠處的江麵上,貨輪正緩緩駛過,汽笛聲響徹雲霄,像是在宣告著什麼。我知道,無論前路有多少風雨,隻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隻要心裡還存著那點念想,就一定能等到雲開霧散的那天。

夜色漸濃,母親又在納鞋底,線軸轉動的聲音,和著父親的旱煙鍋聲,還有弟弟的夢囈,在這小小的屋裡織成一張網,把所有的不安和恐懼都擋在外麵。我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蟬鳴與風聲交織,漸漸沉入夢鄉。夢裡,我和鄭小五子、陳峰在江邊堆著城堡,陽光燦爛,笑聲像銀鈴一樣,在江麵上久久回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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