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建國的信是托縣城供銷社的熟人轉寄過來的,牛皮紙信封邊角磨得發毛,裡麵的信紙洇著幾處水痕,他那筆一貫工整的小楷在結尾處抖得厲害:速來,帶兩本代數習題集,這邊缺得緊。
我摩挲著信封上涼亭知青點五個字,忽然想起出發前夜母親往我背包裡塞煮雞蛋時紅著的眼眶——她總說建國這孩子,打小就軸。
1977年的盛夏熱得邪乎,卡車後鬥裡的麻袋堆成小山,裝著給知青點的救濟糧。我縮在帆布篷下,看路邊的白楊樹影子被車輪絞得粉碎。司機是個絡腮胡的老兵,叼著煙卷說這路去年秋天衝垮過,你們城裡娃娃細皮嫩肉的,到了地方彆亂跑。話沒說完,卡車猛地栽進個土坑,我懷裡的複習資料散了一地,紙頁在熱風裡嘩嘩作響,像群驚惶的白鳥。
知青點的土坯牆在遠處晃成一片黃,穀建國就在那片黃裡朝我揮手。一年不見,他瘦得顴骨支棱起來,眼鏡片厚了不少,邊緣泛著圈白。最紮眼的是那條褲子,尿素袋特有的粗布磨得發亮,日本產三個黑字被汗水浸得發烏,走一步,那三個字就在屁股上跳一下。彆笑,他捶我胳膊,手心的繭子硌得我生疼,這料子結實,比補丁摞補丁強。
知青們挑糞的隊伍正從曬穀場經過,扁擔在肩頭咯吱作響。我認出其中個高的是隔壁班的李建軍,他去年還在學校籃球場扣籃,現在脊梁彎得像張弓,藍布褂子後背洇出個深色的字。
穀建國說他們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挑完三趟糞才能吃早飯。你看王紅兵,他朝隊伍末尾努嘴,以前在學校是五班的文藝委員,現在能單手拎起糞桶,就是手上的繭子比老農民還厚。
可就是這群扛著糞桶的年輕人,歇腳時從懷裡掏出的不是煙袋,是折得方方正正的筆記本。我湊過去看,李建軍的本子上抄著《矛盾論》,字縫裡還夾著片乾枯的野菊花;王紅兵在背英語單詞,revoution這個詞被紅筆圈了三圈。
那天午後,他們蹲在田埂上爭論存在主義,穀建國激動得手舞足蹈,糞桶跟著晃悠,黃澄澄的糞水濺到褲腿上,他渾然不覺,倒是李建軍急得跳腳:小心點!這可是澆白菜的,浪費了要挨隊長罵!
我總想著幫點什麼。第二天清晨跟著去割稻,鐮刀剛舉起來,右腿就一陣發軟。小兒麻痹後遺症,讓我踉蹌著往田埂挪,沒留神腳下的泥坑,整個人摔進了水田裡。渾黃的泥水灌進領口,稻茬在胳膊上劃出細密的血痕。穀建國撲過來拉我時,眼鏡都甩飛了,他在泥裡摸了半天,摸到本被水泡脹的《大眾電影》,撕下內頁就往我傷口上按。油墨混著血水在皮膚上漫開,劉曉慶的笑臉糊成一團紅,像朵被揉爛的花。
晚飯的飯桌是塊裂了縫的青石板,米飯裡摻的觀音土泛著冷光。我咬了一口,沙礫在牙床間摩擦,喉嚨裡像卡著團棉絮。
穀建國往我碗裡撥了半塊紅薯:上個月斷糧,我們把倉庫裡的舊報紙都煮了,那才叫咽不下去。他說得輕描淡寫,我卻看見他指甲縫裡嵌著的黑泥,洗了這麼多天都沒洗掉。
野莧菜是用粗鹽醃的,我夾起一根,批林批孔四個字在菜梗上蜷成一團。女知青丁梅坐在對麵,辮梢沾著草屑,見我盯著菜梗笑,她臉一紅,往我碗裡多夾了兩根:這紙結實,醃菜不容易爛。她說話時,我發現她袖口磨破了,露出裡麵打了補丁的藍布襯衣。
偷狗那晚的月光白得瘮人。穀建國拽著我往後山跑時,我聽見村裡的狗叫得淒厲。他們把狗吊在老槐樹上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看的殺豬場麵。王紅兵手抖得厲害,刀砍在狗脖子上偏了半寸,血濺在他新買的解放鞋上。
肉燉在缺了個口的鋁鍋裡,香味飄得老遠,女知青們躡手躡腳地摸過來,誰都沒說話,隻是啃肉時眼睛亮得像星子。丁梅咬著塊骨頭笑出了聲,又趕緊捂住嘴,指縫裡漏出的笑聲在夜裡滾出老遠,驚飛了樹上的夜鳥。
借住女知青單間宿舍的第一晚,我被窗紙上的花紋晃醒了。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那些半透明的網格在牆上投下細碎的影子。
我摸黑爬起來,手指剛碰到玻璃,就聽見身後傳來窸窣聲。丁梅舉著煤油燈站在門口,燈芯爆了個火星,照得她臉紅彤彤的:縣衛生院發的,每個女同誌都有。她把燈往窗上湊了湊,我才看清那些網格是避孕藥膜的包裝紙,我們用不上......貼在窗上,能擋擋蚊子。
撞見穀建國和丁梅在糧倉後親吻,是在我摔傷快好的時候。那天我去找穀建國要水喝,剛繞過糧倉的拐角,就看見兩個影子在麥秸堆上疊成一團。麥粒從他們腳下滾出來,在月光裡閃著銀亮的光。穀建國慌忙轉身時,眼鏡滑到了鼻尖,他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裡摸出塊糖,硬塞給我。那糖在嘴裡硌得牙疼,我含著糖朝他笑,他卻彆過臉,耳根紅得像火燒。
去另一個知青點的路上,雨下得跟瓢潑似的。涼亭河的水漲得沒過膝蓋,穀建國背著我過河時,草鞋被石頭勾住了,他一使勁,鞋幫子斷了,整隻鞋順著水流漂遠。算了,他光著腳在水裡踩,腳趾縫裡嵌滿了泥,到了那邊,找雙彆人不要的穿。對岸山上的知青點亮著盞馬燈,在雨裡忽明忽暗,像隻昏昏欲睡的眼睛。那晚我們擠在大通鋪的角落裡,聽著雨聲和知青們的呼嚕聲,穀建國忽然說:等高考恢複了,我一定要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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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那天,卡車在盤山公路上拋錨時,太陽正毒得厲害。我坐在駕駛室裡,看著他們光著膀子推車,脊梁上的汗珠像串珠子往下滾。穀建國的脊梁上有道疤,是去年割稻時被鐮刀劃的,此刻那道疤在汗裡泛著白。我摸著擋風玻璃上的灰,鬼使神差地寫下廣闊天地四個字,寫完又覺得不妥,想用袖子擦掉,卻越擦越花。後視鏡裡的我,臉被玻璃上的字映得歪歪扭扭,像幅被揉過的畫。
卡車發動的瞬間,穀建國追著車跑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他追著賣冰棍的自行車跑。布包砸在我腿上,沉甸甸的。我打開時,狗肉乾的香味混著陽光的味道飄出來,《拜倫詩選》的封麵上,他用紅筆描了句我將永遠愛你。車拐過山彎時,我回頭看見知青點的炊煙,在晚霞裡纏成一團,像條扯不斷的線。
後來我總想起丁梅寫在扉頁上的那句話。直到第二年春天,穀建國寄來的信裡說,丁梅嫁給了村支書的兒子,結婚那天哭得暈了過去。信裡還夾著片乾枯的野菊花,是從去年醃菜的壇子裡找出來的。我把那片菊花夾進《拜倫詩選》,正好壓在我將永遠愛你那句話上。
穀建國刻在田埂上的他人即地獄,後來真的被牛蹄踏平了。他說這話時,正蹲在田埂上啃窩頭,窩頭渣掉在刻痕裡,像給那些字喂了食。女知青們用月經帶幫我固定傷腿時,紅著臉說這玩意兒彈性好,比布條結實。老農看著我們笑,說讀書人的手,連糞勺都握不像,可他轉身就往穀建國手裡塞了個烤紅薯,紅薯皮焦得發黑。
這些事,像粒種子在我心裡發了芽。後來每次想起那段日子,就覺得喉嚨裡發緊,像吞了口觀音土,澀得人說不出話。(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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