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寒墨_輪渡上的逆流人生_线上阅读小说网 

第40章 寒墨(1 / 1)

1977年的寒冬來得比往年更凶,剛進臘月,迎新街道就被北風卷著的雪片子糊了層白。這條夾在解放路與防修路之間的巷子,兩側磚牆早被歲月啃得坑窪,牆根堆著半融的雪,踩上去咯吱作響,倒像是誰在暗處咬著牙。我接到馬文書通知時,正對著窗台上凍裂的墨錠發呆——那是去年冬天用省下來的糧票換的,此刻裂成了三瓣,像極了我這條不聽使喚的右腿。

“小張,街道有活兒找你。”馬文書托人傳話過來。我聽後興奮之餘,心裡有些坦突不安。自從患小兒麻痹後遺症之後,沒能跟上上山下鄉的隊伍,我就成了巷子裡的“閒人”。

母親下班後經常往街道跑,藍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回來總說“王大慶書記愛人今天看我眼神和善了些”,可我知道,作為一名殘疾人,連走路都費勁,哪配占個工作名額。

裹緊棉襖出門時,風像刀子似的往領子裡鑽。路過潘教授家舊址,那扇被抄家時砸爛的木門換了新的,卻總覺得門縫裡還飄著當年的墨香。潘教授被帶走那天,我躲在樹後,看見孫衛東舉著紅纓槍,把塊銀灰色的上海牌手表塞進褲兜——那表我見過,潘教授總用紅綢子裹著,說表蓋裡嵌著他亡妻的照片。

街道革委會的小二樓在巷子深處冒著煙。推開鐵皮門,門軸“吱呀”一聲慘叫,驚得牆根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左右兩間辦公室裡,算盤珠子劈啪響成一片,有人正用紅藍鉛筆在報表上打勾,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竟比窗外的風聲還急。那是勞動服務隊隊長在給街道勞動服務隊員們準備結算勞務費發工資。

樓梯平台上,王大慶書記的軍大衣搭在椅背上,銅紐扣在日光燈管下亮得刺眼,我剛要抬腳,就聽見女徐副主任在走廊裡喊:“小張,過來。”

她的藍布棉襖第二顆紐扣鬆了線,用彆針彆著,手裡捏著張油印材料,油墨味混著她身上的蛤蜊油香飄過來:“出期揭批專刊,馬文書給你找資料。”說話間,她的目光在我腿上頓了頓,像掃過件礙眼的舊家具,“會議室暖和,你去那兒弄。”

會議室果然比外頭強些,牆角的煤爐燒得正旺,煙囪上搭著的濕毛巾冒著白汽,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熏得更黃了。

我鋪開大白紙時,看見牆麵上留著上個月居民大會的粉筆印,“抓革命促生產”幾個字被人用指甲摳得坑坑窪窪,露出底下的石灰。馬文書抱來一摞文件,最上麵那張印著“xx罪行錄”,油墨重得能沾住指紋,他搓著手說:“多用紅廣告色,醒目。對了,王書記說要見血的勁兒。”

毛筆剛蘸滿墨,後頸突然掠過一陣風。王大慶不知何時站在身後,軍大衣上的雪化了,在地麵洇出個深色的印子。“字要硬!”他的拇指戳著紙麵,力道大得讓紙顫了顫,“得像刺刀紮進敵人心窩子!”我點頭的工夫,看見他領口彆著枚褪色的毛主席像章,邊角磨得發亮,背麵的彆針都鏽成了紅褐色,倒像是塊貼身戴了多年的老玉。

寫“抓綱治國”四個字時,左手按在紙上發顫。隸書的橫畫本該像扁擔般穩當,可“國”字最後一筆偏了,墨汁在“玉”字底拖出個蜷曲的勾,像極了醫院廁所門上那個輪椅符號——上周換藥時,我盯著那符號看了半晌,鐵皮牌被人踹得歪歪斜斜,卻還是執拗地立在那兒,紅漆剝落處露出黑鐵,像在嘲笑我褲管裡塞的舊棉花。想補筆時,筆尖在紙上洇出個黑團,倒把那勾子襯得更清楚了,活像塊長在字裡的骨刺。

畫女社員頭像時,炭筆總往斜裡走。林小梅初中時總借我的橡皮,她的辮子掃過我手背,帶著股皂角的清香。有次她轉過身問我“之乎者也”怎麼寫,陽光正落在她右眼角的淚痣上,我忽然忘了要說什麼,隻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得課桌咚咚響。

此刻筆尖在紙上轉了個彎,那痣就落在畫像顴骨下方,我趕緊用紅廣告色蓋,卻越塗越像朵滲血的花。爐子裡的煤塊“哢嚓”裂了縫,恍惚間竟聽見她念課文的聲音,脆生生的,混著粉筆灰的味道。

專刊貼出去那天,巷子裡的雪凍成了冰殼。我扶著牆根站在人群外,聽見賣豆腐的張嬸說“這畫畫得真像回事”,正想笑,就看見個穿醬油廠工裝的身影撞開人牆。

孫衛東的臉比當年胖了圈,可眼裡的狠勁沒減,當年他抄潘教授家時,就是這眼神,一腳踹碎了人家傳了三代的青花瓷瓶。

紅墨水潑過來時,我聞到股鐵鏽味。撲上去的瞬間,後背撞上板報欄的木框,殘腿一陣發麻,像有無數根針在紮。紅漆順著棉襖往下淌,在雪地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灰蒙蒙的天。孫衛東被民兵按在地上時,我看見他手腕的上海牌手表——表蒙子裂了道縫,指針卡在三點十七分,表鏈上纏著半圈紅繩,該是後來加上的,倒像道勒住時間的枷鎖。

“瘸子也配乾這個?”孫衛東的唾沫星子濺在我鞋上,民兵拽他起來時,表鏈刮過冰麵,碎玻璃渣嵌進雪裡,閃著星星點點的光。我突然想起潘教授被帶走那天,手裡攥著這塊表,指節白得像要捏碎它,嘴裡反複念叨“時辰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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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進會議室,我差點踢翻煤爐。xx的肖像上插著七根銀針,針尾的紅線纏在畫框上,被穿堂風一吹,像串搖晃的血珠。每根針都紮在要害處,太陽穴、心口、膝蓋,準得讓人頭皮發麻——這手法,倒像我偷偷學過的針灸圖譜裡的“鎖龍穴”。

王大慶進來時,我正哆嗦著去拔針,他卻大笑起來,扯下根針彆在軍大衣第二顆紐扣上:“好得很!敵人越恨,咱們越要挺住!”那紅線垂在他胸前,隨著呼吸起伏,倒像條細小的蛇,在毛呢料子上慢慢爬。

廣播響時,我正用刀片刮肖像上的針孔。“恢複高考”四個字混著電流聲炸開來,刀片“當啷”掉在地上。

煤爐上的水壺“嗚嗚”叫著,我盯著壺嘴噴出的白汽,突然想起初中畢業照,林小梅站在第三排,胸前彆著“三好學生”的紅綢花。她那時總說:“你肯定能考上重點高中。”可現在我的體檢表鎖在抽屜最底層,“肢體殘疾”那四個字蓋著鮮紅的章,像道封條,把所有光亮都擋在了外頭。

雪最大的夜裡,我在會議室待到三更。硯台裡的墨凍成了塊,哈氣融開點,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

玻璃窗上結著冰花,我用手指劃了劃,竟畫出“囹圄”兩個字,筆畫間的冰碴子像鎖鏈。老周頭以前教我寫這兩個字時,總蘸著酒寫,說:“心裡敞亮,字就不憋屈。”可他現在隻是個掃街的,掃雪時總把腰彎得像張弓,掃帚杆上的裂縫裡還卡著去年的枯葉。

臨摹《蘭亭序》到“死生亦大矣”,手腕突然一沉。墨滴在紙上漫開,活像朵黑菊。我猛地用右腿踹向凳子,卻被凳腿絆得趔趄,墨瓶摔在地上,黑汁在水泥地上漫延,像幅缺了角的中國地圖——黑龍江那塊缺了塊,正像我褲管裡短少了一小節。

最後一張宣紙上,“人之相與”四個字被墨浸透了。筆畫從工整到狂亂,最後那筆豎彎鉤甩出去,差點劃破紙邊。窗外的雪壓斷了樹枝,“哢嚓”一聲悶響,倒像是誰在遠處放了槍。

天快亮時,我趴在桌上打盹,夢見林小梅遞來塊烤紅薯,熱氣模糊了她的臉,隻看見那顆淚痣在霧裡閃。

掃帚聲把我驚醒,老周頭正彎腰掃地上的碎紙,他的破氈帽上落著層雪,像頂著團棉花。掃到墨痕處,他忽然蹲下身,捧起乾淨雪輕輕蓋上,那動作像在掩埋什麼寶貝,又像在給亡人培土。雪落在墨痕上,發出細碎的“簌簌”聲,像有人在低聲說話。

我看著他把帶墨的紙塞進簸箕,突然想起床板下那本《蘭亭序》拓本。林小梅在扉頁畫的小麻雀,翅膀被我摩挲得發毛,旁邊“等你考上高中”那行字,墨跡早就洇進紙裡,像道永遠褪不去的疤。雪光從窗縫鑽進來,照在地上的墨痕上,那缺角的地圖在晨光裡慢慢淡去,倒像是誰悄悄抹去了段不該有的記憶,隻留下滿室墨香,混著煤煙味,在寒冬裡慢慢飄遠。(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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