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跨院裡，陳一曼眼淚掉了幾滴，心裡的火氣也慢慢褪了，隻剩空落落的慌。她方才是怎麼了？不過是被催著起身，怎麼就說了那麼多傷人的話，跟他較什麼勁？
“沒心肝的大壞蛋……”她喃喃重複著，指尖撫上自己發暈的額頭，暗道：這暈乎乎的勁兒，也不似往常的懶倦。難道是昨日受風寒還是累到了？”
窗外的天更暗了，像要塌下來似的，雨點打在窗欞上，節奏越來越快，仿佛在催促著什麼。她向外麵瞧了瞧，咬著唇坐起來，看著地上那方被她扔掉的帕子，忽然有些悔。他待她，其實不壞的。
“罷了。”她掀開被子，胡亂攏了攏頭發，“總不能真讓他覺得我蠻不講理。”她叫來小紅和平兒上前服侍，她要梳妝打扮一番。
內院的廳堂裡，謝蘭?見時候不早了，便吩咐戀兒，“戀兒你去廚房吩咐一聲，讓他們開始備餐吧。”戀兒應聲出去，剛邁下一個台階就回身稟道：“二姨太來了。”
片刻的功夫，陳一曼頭上頂著傘在平兒和小紅的陪同下走了進來。傘簷滴落的水珠順著她的肩頭滑落，幾縷被雨氣打濕的鬢發貼在臉頰，襯得那張特意敷了脂粉的臉，也掩不住幾分困頓與病態。她身上帶著淡淡的潮氣，仿佛將外麵的濕冷也一並帶了進來。
謝蘭?見她這副模樣，便知她定是身體不適，心頭不由升起一絲疼意。她上前關懷道：“妹妹身體欠安，我馬上讓人去請大夫來。”
陳一曼將這份關切，誤作耍手段，心中極度厭惡。她很快瞥了一眼獨自喝茶的陳先如，見他眼皮未抬，指尖卻在茶盞沿頓了半秒，分明是知道了她的到來，偏裝作無動於衷。一股氣又往上湧：“不必了！……”說罷，揚起下巴，一副拒人千裡的冷傲，緩緩開口，卻字字淩厲，“我身體確有不適，但姐姐想與我結為金蘭之好，這等美意妹妹豈能辜負。但妹妹有一事不明，正好先如在此，特來向姐姐請教。”陳一曼這般說著，腳步不停，徑自在謝蘭?剛剛坐過的椅子上坐下來，與陳先如一左一右，正對著謝蘭?。
“妹妹請講。”謝蘭?在另一張椅子上從容落座。
“姐姐想與我結為金蘭之好就代表你我同心同德，那麼是否也代表，你我不再有少奶奶和二姨太之分，那應該讓下人們如何改口呢？”陳一曼單刀直入，逼謝蘭?表態，有意讓陳先如看清謝蘭?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謝蘭?溫聲道：“既然我想與妹妹結為金蘭之好，自然無尊卑大小之分。過一會兒二叔來了，就讓他老人家做個見證……”話未落，就聽旺樂高聲通報：“二叔公到！”
陳先如和謝蘭?忙起身相迎，陳一曼也隨之站起。緊接著，二叔在旺樂的陪伴下邁進門來。二叔身穿灰色絲綢長褂，身形瘦削，卻透著一股乾練。一張國字臉，額頭寬闊，眼神中帶著幾分審視的銳利，仿佛能洞察人心。陳先如上前拉住陳一曼的手，將她帶到二叔麵前。
二叔打量著陳一曼，點頭讚道：“嗯！先如就是有福氣，娶的媳婦，都是咱這城裡尋不到的俊模樣。”
陳一曼勉強扯出個笑，低低叫了聲“二叔”，指尖卻悄悄攥緊了帕子。
“對了二叔，沒見狗子？”陳先如岔開話。
二叔歎氣：“一大早沒影了，不知又竄哪去了。唉，彆提他，不爭氣的東西。”
“爹，你又在大哥麵前編排我？”話音剛落，門外晃晃悠悠走進個乾瘦男子，小眼睛，一身白綢衫，梳著油亮的大背頭，下巴上那顆黑痣格外顯眼。
“大哥請客，我這個做弟弟的能不來？況且新嫂嫂進門，我得先來混個臉熟啊。”他一進門就往客椅上一癱，翹著二郎腿，嘴裡叨著根牙簽，斜睨著陳一曼上下打量，嘖嘖有聲，“大哥豔福不淺，又娶了個俏嫂嫂。啥時候也給我踅摸一個？彆光自個兒美，也顧顧我這個沒人疼的弟弟啊。”
二叔氣得拍了下桌子：“看你這副樣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嘴裡沒句正經！長者還沒坐，你倒先癱上了，成何體統！”
狗子歪著頭笑，滿不在乎：“爹就待見大哥，從小就偏心。大哥身邊多好，有大嫂，還有戀兒這樣的伶俐人，後院又有個念姝，如今又來個花容月貌的新嫂嫂，我能不眼饞？”
“你胡說八道什麼——”二叔指著他，氣得臉通紅，揚手就打。陳先如忙上前攔住：“二叔彆氣，狗子就是嘴貧。”
狗子從椅子上跳開，嬉皮笑臉躲到一邊，用牙簽在牙縫裡掏了掏，卻突然衝陳一曼吹了聲口哨。
陳一曼指尖猛地攥緊帕子，臉色白了，一股厭惡感從心底竄起。她下意識往陳先如身後縮了縮，眼角的餘光卻冷冷地掃了狗子一眼，心裡暗道：先如怎麼會有這樣惡心的堂弟？”她又抬眼瞧了瞧二叔，心裡犯著嘀咕：瞧著這麼體麵的人，怎會有這麼不著調的兒子？模樣，行事，半分都沒沾著體麵！
“哥，啥時候開飯？我餓壞了。”狗子轉了話題，撓撓頭，“今兒手氣背，輸慘了，晦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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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去賭了？！”二叔臉色瞬間煞白。
謝蘭?忙上前扶著二叔胳膊，溫聲道：“二叔消消氣，今兒是好日子，圖個歡歡喜喜。二弟定是餓了，先墊墊肚子吧。”她轉頭對戀兒使個眼色，“帶二少爺去廚房看看，有啥現成的先吃點。”又對狗子柔聲道，“二弟吃完了過來，讓你大哥好好跟你說說話。”
狗子在空中打了個響指，道：“還回來做啥，有人見了我就煩，自討沒趣。在這兒露個麵就算我不失禮了。”話音落，狗子又瞟了陳一曼一眼，晃晃悠悠跟著戀兒往外走，路過門口時，還不忘衝她做了個鬼臉，嘴裡嘟囔：“還是大嫂疼人……哥嫂們，回頭見嘍。”
辰時剛過，雨歇了些，陳先如陪著二叔來到了祠堂。他們的到來未驚動老太太，都知老太太潛心修佛，怕打擾了她的清修。眾人行過禮，算是拜完了祖宗。接著，謝蘭?對二叔說了與陳一曼結為金蘭之好之事，二叔讚同，但反對二人平起平坐、無大小尊卑之說，因為祖宗規矩裡，正庶有彆是天綱，若真要平起平坐，將來孩子生下來，名分如何算？所以依然堅持尊卑有序，上下有彆。
陳先如站在一旁，眉心微蹙，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有些發緊：“二叔，如今時代不同了……”
“時代不同了？”二叔猛地打斷他，眼神如刀般銳利，“時代再不同，陳家的祖訓也不能忘！正就是正，庶就是庶，這是天綱，是規矩！若連這點都亂了，這家還能不亂？”
陳先如被噎得說不出話，嘴唇動了動，眼角的餘光不自覺地瞥向陳一曼，見她臉色越發蒼白，身子微微發顫，他的心也跟著一緊。
此時，謝蘭?輕咳一聲，端起茶盞，笑意溫和卻不失分寸：“二叔說得極是，家有家規，是該如此。隻是……二姨太的父親，對先如有恩。若無這份恩情，先如今日……”
二叔眉心微蹙，不等她說完便抬手打斷，聲音沉穩而嚴厲：“恩是恩，規矩是規矩，不可混為一談。”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陳一曼身上：“陳家自然記得這份恩情，但祖宗傳下的規矩，也不能因此亂了。你既進了陳家門，就要守陳家的規矩。”
陳一曼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來，眼前陣陣發黑。她原本抱著一線希望，以為能在這場“金蘭之好”中爭得一絲平等的地位，如今卻被二叔這番話徹底擊碎。胸口像壓了塊巨石，連呼吸都覺得疼。
她將這一切都歸咎於謝蘭?，她抬眼，目光如刀般,一寸不落地剜在謝蘭?那張溫婉的臉上，心裡恨道：謝蘭?，這就是你一場處心積慮的算計！什麼“金蘭之好”，什麼“姐妹同心”，全都是假的！你不可能不曉得二叔是個守規矩的人，卻惺惺作態的提出“金蘭之好”，姿態做得那麼漂亮，目的就是想把“賢良淑德”的名聲穩穩抓在手裡，然後就借二叔之口，把“正庶有彆”的規矩當眾釘死在自己身上。
好一招借刀殺人！我陳一曼，就這樣成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妄圖僭越規矩的笑話。而你，則是那個寬宏大量、卻被“不懂事”的妹妹逼得不得不維護規矩的“好姐姐”。你就是實實在在的鄭袖！
一股無法遏製的恨意，混雜著屈辱和憤怒，從她心底最深處翻湧上來。她咬緊下唇，幾乎要嘗到血腥味，才勉強沒讓自己當場發作出來。
她勉強支撐著，未等到午時用餐，便以身體不適為由，急急回房歇息去了。
到了飯點，旺樂來請了兩回，東跨院都隻回“二姨太還睡著”。陳先如皺著眉頭，心裡像壓著塊石頭，想去看看，又礙於二叔在此，怕落個怠慢長輩的名聲，隻得耐著性子陪著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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