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的圓月早早懸在墨色夜空,清輝似流水般穿破薄霧,灑在枝葉間、荷塘上,給整座後花園裹上了一層朦朧的銀紗。
眾人候在荷塘邊,陳一曼身後的平兒總往陰影裡藏——她的臉又紅又腫,下頜處還留著道新鮮抓痕,光斜斜掃過,紅腫痕跡在白皙臉上格外紮眼。
不多時,老太太被念姝扶著過來,陳先如與管家一左一右隨行。老太太目光先掃過瓜果,很快落在陳一曼微隆的小腹上,嘴角漾開暖笑:“身子沉了,彆總站著,讓丫鬟搬張軟榻來。”
話音剛落,守在廊下的兩個丫鬟已躬身應了聲“是”,轉身快步往東跨院而去。
陳一曼緩緩俯身,聲音軟得像浸了蜜:“娘,兒媳身子不礙事,站這一會兒不妨事的。”她屈膝時動作輕緩,又抬眼笑了笑,“兒媳給您請安了。”
老太太被扶往主位,高興的說道:“我在佛前求了三年,就盼著先如這頭胎能是帶把的,好續陳家香火。如今瞧著,怕是要應驗了。”
“這皆是太太您常年禮佛積下的福分!”管家忙在旁附和。
管家這麼一說,令老太太忽然想起她忘了什麼東西,忙對念姝吩咐道:“去禪房,把那尊紫檀送子觀音取來。”
念姝捧著錦盒回來時,老太太打開盒蓋,一抹深褐柔光當即漫出——裡麵臥著尊小巴掌大的紫檀送子觀音,木身被摩挲得瑩潤發亮,衣褶紋路雕得細膩靈動,連觀音垂眸的悲憫神情都透著溫厚。
“這尊送子觀音,還是先如的爺爺給我求來的,我供在身邊快三十年了。”她指尖輕輕蹭過木像邊緣,語氣溫軟道,“一曼,送給你,往後護著你和孩子都平平安安。”
陳一曼心裡瞬間樂開了花,這哪是送觀音,分明是老太太把“陳家功臣”的名分遞到她手裡!她忙伸手接過錦盒,嘴甜得像浸了蜜:“娘疼我,更疼肚子裡的孩子!我一定好好收著,不單這胎,往後定讓您早日抱上三孫四孫,享夠兒孫福!”說罷故意挺了挺肚子,眼角的得意藏都藏不住。
謝蘭?在旁微微頷首,嘴角噙著慣常的淺笑,垂在袖管裡的手卻悄悄攥緊了衣角——那尊觀音,她早年在老太太禪房見過,聽說是老老爺當年為求子嗣所贈,老太太素來當寶貝,連陳先如想借去給朋友瞧一眼都沒應允。
老太太似是察覺到她的沉默,目光轉向她,語氣柔和卻帶著幾分刻意:“蘭?也彆多心,都是陳家的孩子,一樣金貴。隻是這送子觀音,我求的頭胎就是小子,送給二姨太正合適。”
謝蘭?屈膝應道:“娘說的是,兒媳明白。”聲音平靜得沒波瀾,可方才被月光照亮的眼底,那點淺淡笑意下,藏著的落寞早被她悄悄壓了下去。
這時候,兩個丫鬟已抬來了一張鋪著杏色錦緞墊的梨花木軟榻回來,輕手輕腳放在陳一曼身側,還特意墊了個繡著纏枝蓮的靠枕。
陳一曼也不推辭,慢悠悠扶著丫鬟的手坐下,杏色的錦緞,襯得她一身紅裙更顯華貴。她抬眼時,目光故意掃過站在一旁的謝蘭?,嘴角勾著淺淡的笑意,那眼神裡的得意,像在說“這軟榻、這體麵,本就該是我的”。
謝蘭?隻當沒看見,垂著眼繼續站在原地,看不出絲毫的不妥。
陳一曼坐在軟榻上,手裡捧著觀音像笑得合不攏嘴,正要再講些討喜的話,風裹著陣哭聲飄過來,細得發顫,像小獸挨了打似的嗚咽——是從柴房那邊來的,混著門板被風吹得“吱呀”晃的聲兒,在靜得能聽見蟲鳴的院裡,格外揪人。
眾人說話的聲兒猛地斷了,目光不自覺往柴房方向飄。
陳一曼的笑僵了下,可老太太卻像沒聽見似的,目光突然落在平兒臉上:“平兒,你臉怎麼了?”
平兒心裡一咯噔,忙垂頭屈膝,聲音發顫:“回、回老太太,是奴婢自己笨,搬東西時撞著桌角了,不礙事的。”
話剛落,柴房的哭聲又飄過來,比剛才更清楚,還混著幾聲壓抑的抽氣,像怕被人聽見似的,卻偏偏在這月色裡鑽得人耳朵疼。
陳一曼手心驟沁冷汗,耳尖卻死死盯著那若有似無的聲響,生怕被老太太聽去分毫。她忙不迭開口搭話,故意把聲調揚得老高,妄圖用自己的聲音將那動靜蓋過去:“平兒也是不小心,娘彆掛心。”
可老太太沒動,視線仍鎖著平兒的傷處,指尖念珠轉得慢了:“撞著桌角,能撞出抓痕?”她抬眼看向陳一曼,目光裡沒了方才的暖意,“你院裡的丫鬟傷成這樣,倒說是自己撞的?”
陳一曼強撐著笑,話都說不利索:“許、許是撞完又不小心刮著了……”
她說這話時,都感覺自己好笑。平兒臉上的傷明明是因她而起,在場的的管家,少奶奶,陳先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而自己偏要攥著這漏洞百出的謊言往下說,活像個站在人前,卻連遮羞布都沒拉好的小醜。
她用力攥著軟榻上鋪著的杏色錦緞,手心的汗順著紋路漫開,竟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