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春天,與北方的料峭截然不同。雨水豐沛,暖意中帶著黏膩的潮濕。曹軍前鋒於禁部,此刻正受阻於汝南郡與荊州南陽郡交界處的棘水注:古河流,大致在今河南泌陽、唐河一帶)北岸。
連日的春雨,讓原本可涉水而過的棘水變得水麵寬闊,水流湍急,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斷枝泥沙,奔騰咆哮。對岸,隱約可見荊州軍匆忙築起的營壘和鹿角,旗幟在雨霧中濕漉漉地垂著,卻透著一股嚴陣以待的殺氣。
於禁立馬於岸邊一處高坡,鐵甲上沾滿了泥點,雨水順著盔簷流下,在他冷硬的臉上劃出一道道水痕。他舉著千裡鏡,久久凝視著對岸的防禦工事和那令人頭疼的河水,眉頭緊鎖。
“將軍,嘗試搭建浮橋的弟兄們又失敗了!”一名校尉策馬奔來,渾身濕透,臉上帶著憤懣與無奈,“水流太急,剛固定好的木排瞬間就被衝散,已有十餘名水性好的弟兄……被卷走了。”
於禁放下千裡鏡,沒有說話。他麾下的將士,多是北地兒郎,擅長步戰、騎戰,但麵對這等水勢,一身勇力無處施展。對岸的荊州軍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並未主動出擊,隻是憑借地利,穩穩地守著,意圖再明顯不過——拖延。
“停止搭建浮橋。”於禁的聲音在雨聲中顯得有些沙啞,“尋找上下遊水勢稍緩處,多派斥候,尋找渡河點。同時,伐木製造更多木筏,弓箭手加強戒備,防止敵軍半渡而擊。”
“諾!”校尉領命而去。
於禁的目光掃過岸邊待命的部隊。士兵們披著簡陋的蓑衣,或躲在臨時搭建的雨棚下,一個個蜷縮著身體,試圖保存體溫。甲胄濕冷,貼在身上,極不舒服。兵器和弓弦也因潮濕而需要加倍養護。更糟糕的是,隨軍攜帶的乾糧,部分已經開始受潮發黴。雖然尚未斷糧,但士氣已然受到明顯影響。
這片泥濘的戰場,不僅遲滯了軍隊的腳步,更在無形中消磨著這支精銳之師的銳氣。於禁能感覺到,那無形的壓力,正從這潮濕的空氣中,從對岸沉默的敵營中,從身後遙遠許都的方向,一點點彙聚到他的肩上。他知道,司空在看著他,朝堂上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也在看著他,還有那位坐鎮後方,負責他糧草軍械的陳仆射……
他必須儘快打開局麵。
棘水前線的困境,通過快馬加鞭,很快便傳回了許都尚書台。
陳暮接到於禁部受阻棘水,請求加快箭簇、弩機等遠程兵器以及防水油布、火鐮等物資補給的急報時,正在與徐元核算最新的糧秣消耗。
“棘水暴漲……”陳暮放下軍報,走到懸掛的輿圖前,手指點在棘水的位置,“於文則這是被水勢所阻,遠程壓製不足,難以渡河。”
徐元麵露憂色:“前線受阻,每日人吃馬嚼,消耗巨大。若拖延日久,不僅士氣受損,後續糧草轉運的壓力也會倍增。而且,劉表若是反應過來,調集重兵增援南陽,局麵將更加被動。”
陳暮點了點頭。他立刻意識到,這不僅僅是軍事問題,更是對他後勤調度能力的嚴峻考驗。於禁需要的不僅僅是常規補給,更需要有針對性的、能幫助其克服當前困境的物資。
“立刻行文軍械監,”陳暮迅速下令,“將於將軍所需箭簇、弩機列為最高優先級,三日內必須發出。同時,令其加急調撥防水油布五千匹,火油五百罐,一並運往前線。”
“火油?”徐元有些不解。
“春雨連綿,敵軍營壘、鹿角多為木質,且潮濕難燃。但若有足夠火油,擇機火攻,或可擾亂敵陣,創造戰機。”陳暮解釋道,“此外,傳令沿途郡縣,為這支運輸隊提供一切便利,優先渡河、優先通行,務必以最快速度送達於禁軍中。”
“明白!”徐元記下,又道,“隻是,如此加急調撥,其他方向的物資供應,恐要稍緩一些。”
“顧全大局,優先保障前鋒突破。”陳暮決斷道,“將情況通報其他各部將領,陳明利害,請他們稍安勿躁,後續補給會儘快跟上。”
處理完緊急軍務,陳暮揉了揉眉心。他能想象到於禁在泥濘中對峙的焦灼,也能感受到許都城內,那些原本就對他主持後勤抱有疑慮甚至敵意的人,此刻正如何借著前線受阻的由頭,在暗中竊竊私語,甚至準備新的攻訐。
果然,下午時分,便有風聲傳來,說有人在於禁軍報抵達的同時,向宮中遞了密奏,隱晦地指責尚書台後勤調度不力,未能預判南方氣候,導致大軍前鋒受困,空耗國力。
這消息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許都的官場中蕩開了一圈漣漪。雖然司空曹操不在,但其留下的監國體係以及程昱的坐鎮,使得這漣漪暫時還未形成大浪,但其中蘊含的凶險,陳暮心知肚明。
他必須更加謹慎,不能給任何人留下把柄。
棘水北岸,曹軍大營。夜雨依舊淅淅瀝瀝,沒有停歇的意思。
於禁站在營帳門口,望著外麵漆黑的雨夜和對麵荊州軍營星星點點的火光,麵色凝重。白日裡又嘗試了幾次小規模渡河,皆因對岸箭矢密集和水流衝擊而失敗,還折損了些許人手。士氣愈發低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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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許都加急運送的物資到了!”親兵統領帶著一絲興奮前來稟報。
於禁精神一振:“快,帶我去看!”
來到營後臨時劃出的物資堆放處,隻見一輛輛覆蓋著油布的大車停在那裡。打開油布,裡麵是捆紮整齊的箭矢,簇新的弩機,以及於禁在軍報中並未明確提及,但此刻看到卻眼前一亮的火油和大量防水油布。
“陳仆射……知我!”於禁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和振奮。這些物資,尤其是火油,簡直是雪中送炭!他立刻召集麾下將領。
“傳令下去,弓箭手配備雙倍箭矢,弩機全部就位。挑選五百敢死之士,飽食之後,身背火油罐,乘小型木筏,借夜色和雨聲掩護,潛至對岸下遊水勢稍緩處登岸。”於禁的目光在火把映照下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們的任務,不是強攻,而是四處縱火,焚燒敵軍鹿角、營帳,製造混亂!”
“主力部隊,做好準備。一旦對岸火起,混亂生成,立刻從上遊預設的渡河點,強行渡河!”
命令下達,曹軍大營如同精密的機器,開始悄然運轉起來。疲憊和低落被即將到來的戰鬥所取代,士兵們默默地檢查著武器,給弓弩上弦,眼中重新燃起戰意。
子夜時分,雨勢稍歇。五百名精心挑選的敢死士,口銜枚,馬裹蹄,背著沉重的火油罐,登上數十隻小木筏,如同幽靈般消失在黑暗的河麵上。
於禁頂盔貫甲,親自來到上遊渡河點,目光緊緊盯著對岸。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刻都顯得無比漫長。就在眾人心頭漸漸沉重時,對岸下遊方向,猛地竄起一道衝天的火光!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火借風勢儘管是微風),在潮濕的營壘間頑強地蔓延開來,濃煙滾滾!
荊州軍的營寨瞬間炸開了鍋,驚呼聲、救火聲、軍官的嗬斥聲隱約可聞,原本嚴密的防禦陣線出現了混亂。
“就是現在!”於禁猛地拔出佩劍,向前一指,“渡河!”
“殺——!”震天的呐喊聲壓過了河水的咆哮,蓄勢已久的曹軍主力,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向河岸,登上早已準備好的木筏、皮筏,向著對岸奮力劃去箭矢如同飛蝗般射向對岸,壓製著混亂中的敵軍。
於禁站在岸邊,看著麾下將士奮勇向前,看著對岸越來越大的火勢,緊握劍柄的手,微微鬆開了一些。這場由後方精準物資支援和前線路臨機決斷共同促成的強渡,終於撕開了棘水防線的一道口子。
雨水混合著汗水、血水,浸透了南方的土地。戰爭的殘酷,在這一刻展現得淋漓儘致。而遠在許都的陳暮,雖未親臨戰場,但他提供的“刀鋒”,已然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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